009
按理說,帝王下榻嬪妃處,該由一名小太監提前通傳,隨後,長門宮掌燈,迎接禦駕。
隻不過今日陛下旨意突然,便也隻能臨時通知了。
片刻後,那通傳的小太監一臉為難地跑了回來,在景福身邊,耳語幾句。
龍輦上一片棲寂,唯有那玉扳指輕輕敲擊扶手的聲音。
“陛下稍候。”
景福恭敬說罷,便大步朝著長門宮走去。
卻見守門的小太監歪在地上,竟是睡得正香,呼嚕打的震天響!
無論如何這裡也是一宮妃子的居所,下麵的人竟如此懶散,景福一個氣恨,上去踹了兩腳。
那小太監被踹得哎喲一聲,迷迷瞪瞪地張嘴就要罵,待看到是景福,臉色一變,忙伏在地上請罪。
偷偷用餘光一瞧,看到景福身後的龍輦,更是嚇得魂飛魄散,什麼睡意都沒了。
陛下……竟是陛下親臨?!
長門宮荒僻,又是不祥之地,陛下怎麼會來?!
他跪趴著瑟瑟發抖,一顆心亂跳個不停,卻聞到一股極好聞的薄荷香氣。
腳步聲漫來,五爪龍紋的靴,在眼前不疾不徐地踏過,帝王的聲音自頭頂傳來,溫潤淺淡:
“朕今日剛下了一道旨意。”那聲音像是一杯放冷了的溫開水,沒有絲毫的壓迫感,“從今夜起,會有許多人被朕殺死,包括,朕最厭惡的那個人。”
“朕心情很好,”男人的語氣毫無起伏,根本聽不出情緒,“但也是到方才為止。”
小太監嚇得屁滾尿流:
“陛下恕罪、陛下恕罪!奴才再也不敢,再也不敢了!”
景福沉默地眼觀鼻,鼻觀心。
陛下口中說的,那個最厭惡的人是誰,隻有景福知道,那是他的生身父親。
陛下的生母,並非是謝家的當家主母,而是一介卑微的浣衣女。寒冬臘月的時節生下了陛下,養到六歲撒手人寰。
六年間他的父親未有一日想起過這個兒子,直到謝家嫡長子在陛下十歲那年生了一場大病,謝家才派人接了謝不歸回去。
太監感到走過自己身前的腳步有些輕快,似迫不及待想去見裡頭的人,沒有功夫料理自己的樣子。
剛鬆了口氣,那腳步聲一頓,頭頂又落下那溫潤可親的聲音:
“拖下去。”
本以為逃過一劫的太監渾身一震,求饒都忘了,呆呆地張大嘴跪在那裡。
景福毫不意外,示意驚羽衛上前。鮮有人知,陛下這清冷謫仙皮下的惡劣骨。他是玩弄老鼠的貓,或說是叢林狩獵的豹子,最愛看獵物掙紮到最後一刻,一點點地痛苦窒息而死,他才能得到無與倫比的滿足。
本以為陛下會再隱忍一段時日,誰知他今日做出的決定,每一個都出乎意料。
到底是七年夫妻……
這長門宮的女子,終究是他第一個想要分享喜怒哀樂的人。
景福沒有跟著謝不歸進去,而且轉身守在門前,垂著頭盯著那已經嚇得尿濕了褲子的小太監,眼皮都沒抬,不鹹不淡吐出兩個字:
“杖斃。”
……
陰冷昏暗的靜室,唯一光源是那透窗而入的月光,灑下一片如水的皓銀。
薄薄《心經》攤開,上頭全是密密麻麻的蠅頭小字。
鮮紅的血順著手腕蜿蜒,在大開的扉頁上,一滴一滴,砸出血花。
滿室皆是誘人沉淪的香,周身有雲霧騰升,雲霧在她懷中,逐漸凝聚成了個嬰兒的形狀。
小小的臉,軟軟的身子,似乎比之前又長大了一些。
“……是娘沒保護好你。”
芊芊滿眼眷戀地貼向繈褓。女嬰臉是暖的,小小的身子抱著沒重量。
那日她在太醫院,發現了卻死蟲,這本不該出現在大魏皇宮裡的東西。
是了,曬乾後的蟲蛻是一種藥材。
櫃子裡麵,極有可能是卻死蟲的蟲蛻,她卻還是鬼使神差地弄開了鎖,發現一個一個白色的繭。
卻死蟲有一種特性,隻要用一種蝴蝶的繭裝起來,進入休眠狀態便可凍結壽命。隻不過一旦喚醒,壽命就會很快流逝,活的最久的也不會超過八個時辰。
她知道自己大概是對這種香氣上了癮。
她戒不掉。
“卿好。阿娘給你取的名字,你喜不喜歡?”
芊芊逗弄著嬰兒,“卿好,娘昨天病了一場,不過已經好多了,以後娘都不會再為無關緊要的人傷心,多多陪我們卿好,好不好?”
女嬰揮舞著拳,粉嘟嘟的唇,小金魚般一開一合,咯咯地笑,視線一直追隨著芊芊,就好像她是她的全世界。
沒牙的嘴裡咿咿呀呀地叫喚著什麼。
她心中滿漲的幸福,惟願時間停在這一刻,哪怕是要她即刻去死也無所謂了。
“吱呀”一聲,門被一隻修長的手,緩慢推開。
映入男人眼簾的便是這樣一幅景象。
女子背對著他,垂頭跪在蒲團前,懷裡似摟抱著什麼,漆黑的長發與裙擺一同散開。她的身旁放著一盞簡樸的六角宮燈,發出的光籠著她的衣裙和長發,那本是有些陰藍的裙,卻淡淡地泛出帶著點神性的藍色閃光。
似夏末最後一朵佛蓮,冉冉開在枯敗的斷壁頹垣。
謝不歸眼睫一動,一抹詭異的異香纏著衣角而上,聞著讓人很不舒服,
似乎,夾雜著若有似無的血腥味。
黑眸一凜,謝不歸朝她走去:
“你在做什麼。”
芊芊合起經書,站起。美麗的藍蓮花收起來她的花瓣,玉立亭亭。
她眼睫低垂著,臉龐一片溫順的沉寂,眼神雖有倦怠卻還是清醒的,隻膚色有些病態的白,似乎他輕輕一碰就碎裂了。
“臣妾,參見陛下。”
她早就知道他來了,高大的身影一直靜靜地站在她身後,胸腔下的心跳從激烈鼓動,恢複到沉穩有力,也不過是片刻之間。
卻死蟲還有一罐,藏在她的懷中。
在他打開門,影子被月光拉長,投射到她身旁的地麵上時,她便悄然不動聲色地將陶罐藏了起來。
謝不歸盯著她看了片刻,目光落在她垂在身側的衣袖。
他忽然朝她大步走來,一把攥住她袖口下的手腕,舉到眼前。還未纏好的紗布鬆落開,露出那縱橫交錯,乍一看甚是猙獰的傷口。
傷口上,還有新鮮的血痕。
他久久地攥住不動。
她心中一緊,不自在地抿了抿唇,卻聽見一聲:
“你自殺過?”
他聲音一貫是清冷的,辨不明情緒,說這句話時卻似乎在尾音,帶了些嘶啞顫抖。
芊芊倏地抬頭,撞進一雙乾淨的眸。
男人一雙眼睛黑白分明,雲遮霧繞,裡邊的情緒,始終瞧不分明。
是問責是關切還是……一種厭煩?
他畢竟是沒忘記鄭蘭漪放燈的好意,他總是不願讓那個女子失望的。
他誤會她因太過悲痛而選擇割腕自儘,隻有她自己知道,她從沒想過主動結束自己的生命,手腕的傷,是她以鮮血喂養卻死,好得到那能寬宥人心的卻死香。
隻是,他既厭惡情蠱,厭惡南照,厭惡她的出身,連一個小小的錦囊都要銷毀。
這卻死蟲叫他發現,也逃不了毀滅的結局。
她絕不能讓他連這最後的希望都奪走。
“是。”芊芊順著他的話,輕柔地說,“陛下,我那段時日太痛苦了,這種身體上的痛會讓我好受一點。臣妾知錯。以後不會了。”
宮妃自戕,是大罪。
她知道的,她不會犯錯,不會再因自己的錯誤連累身邊人了。
“不會了?那這是什麼?”
手腕被他捏得更緊,他皮膚很薄,又冷白,手背青筋凸顯得很明顯,像是隨時會爆發出來驚人的力量。
五指攫著那過分纖細,仿佛一折就斷的手腕。
那一抹刺目的紅若火焰般灼燒著謝不歸的眼眶,使得他的眼球朦朦朧朧地裹了一層滾燙的液體,月光一照粼粼閃光。
某個瞬間,芊芊對上了他的視線,他的那雙眼睛同月光重疊的一瞬間,像是一整季的冰雪都融化在了裡麵,眼裡有驚怒,有痛楚,可她一眨眼,那飽含慍怒的痛楚又消失得乾乾淨淨,似乎隻是她的錯覺。
卻死香的功效大約還沒散,竟然讓她瞧見了這樣的幻覺。
她竟以為他……要哭了。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他聲音低啞,握著她的力道稍稍鬆懈,她輕易便從他掌心抽開了衣袖,如流水般從他指間逝去。
“陛下便是要問罪,也得講講道理吧。我受這傷時還未入宮,尚算不得宮中妃嬪,自不必守宮中的規矩,”她說得平靜,思緒沉穩而清晰,努力打散那卻死香帶來的幻覺,“生死,我有選擇的權利。”
“至於這個,不過是傷口開裂了,我在包紮而已。”
手上空落落的,什麼也沒抓住。男人眼尾莫名地垂下,像是一筆走勢極險的墨痕,又像是被拋棄的狗狗,帶了點委屈的意味。
袖口下的手猛地攥緊,周身氣息壓抑冰冷,他看向她眼睛,語氣淡漠:
“你的命,是你自己的嗎?”
芊芊知道,他在說她的命是他救的,從那時候起,便該是屬於他的。
更遑論天下之大,莫非王土。這宮中一草一木都是屬於天子的,宮妃毋庸置疑,更是皇帝的所有物。
事實也確實如此。
她回避了他的視線,眼睫微顫,臉龐在月色下蒼白到聖潔:
“我還給陛下一次了。”
“加上卿好……兩條命。還不夠抵消陛下的救命之恩嗎?”
“卿好……?”他似乎有些茫然了,唇齒間含著這二字輕輕地呢喃,聲音依舊好聽,卻讓她再難心生歡喜。
他連女兒的名字都不知道。
……是他們的女兒,卻再與他無關了。
從今往後,卿好隻是她一個人的孩子,隻是她祝芊芊的女兒。
芊芊不再像上次那般滿是悲憤。如今的她對他已經沒有任何期待。
她垂著腦袋,低聲說:“陛下你放心,我不會再做這些吃力不討好的事了,我保證。”
秋天的空氣徒然沉默了下來。
窗外照進來的月光慢慢移到男人身後,光影變幻間,他那本就漆黑的眼睛似乎變得更加深濃:
“因為覺得,威脅不了朕?”
他以為她在用自己的生死威脅他?
幾乎是要冷笑了,她強忍著,呼吸也變得很輕,視線輕飄飄地滑過了他,靜靜地落在他身後那一片虛空。
須臾之後,響在謝不歸耳邊的,是一道清淩淩的歎息:
“陛下,死亡對我來說就是死亡,死亡威脅不了任何人。”
“如果陛下覺得一個人的死亡能威脅你。”
“陛下未免,太狂妄。”
謝不歸垂在身側的手指突然捏緊,那股血腥味在鼻端縈繞不散,令他感到莫名的煩躁,和一絲若有似無的恐懼。
他抬起眼,唇挑起散漫笑意,步子倏地抵近:
“哦?朕倒是想聽聽戚妃的高見。”
頭頂傳來的聲音低而有力,芊芊忍住想要躲開的衝動,繃著足尖。她的視線緩慢地對上他,眼中有他,卻似再無他:
“陛下以為,你擁有那個人的一切。”
就在這聲音落下同一時間,衣物簌簌的摩擦聲響起。
裙擺蕩起藍色漣漪,她步子急退,踩到宮燈的木柄提手,發出沉悶的一聲“啪嗒”。
下巴被人捏住,那發絲籠罩下的臉蒼白而脆弱,卻又鮮妍如初,一雙眼卻如死水激不起半點波瀾。
五指攫了她下巴,突然用力收緊,男人周身戾氣橫生,眸裹了絲陰鬱。聲音卻莫名地輕柔,如那情人在床帷間的低語:
“合著朕並不擁有你祝芊芊的一切,是嗎?”
“你的生死、榮辱、尊卑,都是朕給的,你自己還剩下什麼,嗯?”
她依舊柔聲:“陛下是萬民之主,擁有的何其之多。隻要您一聲令下,多的是人願意將一切都奉獻給您,從身到心。又何須在意臣妾這微薄草芥之身的想法?”
女子眼睫纖長,被月光在睫絨上鍍了層淡金色的光,垂著眼的樣子溫柔而可憐,叫人莫名很想珍惜。
謝不歸捏著她下巴的指腹從掐,轉成了若有似無的摩挲。
他指腹上的薄繭粗礪,磨得她如乳酪般細嫩的皮膚微微發紅,十足的曖昧。
下巴處傳來熱度,她卻感到一股濃濃的惡寒從脊背竄過。
她扭開頭去,不想麵對他。
他卻驀地用力,捏得她不得不轉回來,迎向他的眸,那裡麵,滿滿都是侵略和占有的意味。
她感到自己像是撞進了一張蛛網的小蟲,而謝不歸的眼神是那綿密粘連的蛛絲,落在她的軀乾和四肢上,任她怎麼掙紮,也掙不脫、逃不掉。
他看上去像是隨時都會撲上來將她拆解了,慢條斯理地吃進腹中。
那個眼神……
她與他是有過魚水之歡的,知曉是什麼意思。
他動了欲念。他……想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