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距離長安極遠,遠到站在最高的山巔上,也看不到長安的繁華。
隻有無窮無儘的山,與常年豐沛的雨,山木與雲霧重疊間,是亙古不變的翠色。
江上空有千疊山,浮空積綠如雲煙,山耶雲耶遠莫之,煙空雲散山依然。
南疆潮熱悶濕,不似長安有四季,這裡隻有雨夏,就算是每年的寒冬時節也熱的要命,入了夏更是燥熱難當。
大陳南疆二十四山,山山連脈,水水互通,其內常年有毒霧迷障,深深沼澤,往上看,樹木遮天蔽日,叫人看不見方向,入目全都是樹,山路崎嶇,往下看,腐爛的樹葉能將人的小腿都埋進去,傳聞這山中有山鬼出行,活人進入,必死無疑。
秦家軍駐守邊疆,不曾見過什麼山鬼,但是,卻見過無數毒蟲,那深又深的樹葉中埋藏著各種吸血的蟲子,人隻需要在其中行數十步,一拔出腿來,便能看見靴子上爬著各種細小的蟲子,能鑽入皮膚中,一路鑽到骨頭裡產卵,有比人腰身還要粗的大蛇,有與人臉大的人麵蜘蛛,還有能口吐人言的飛鳥,各類稀奇古怪的東西彙聚在一起,拚湊成了南疆二十四山,號稱神鬼莫入之地。
所以縱然有十萬雄兵,亦不能蕩平此處。
比這二十四山中的蛇蟲更可怕的是,山中有南蠱人。
南蠱人善毒蟲,善下蠱,雖人少,但個個都有一身的毒,常年投放毒蟲到邊疆,稍有不慎,便是一場瘟疫。
南蠱人貪圖大陳的廣闊平原,貪圖大陳的如雲美人,貪圖大陳的榮華富貴,貪圖大陳那分明的一年四季,貪圖那茂盛的、美好的水田,所以他們常年率兵入侵,偷毒殺人,妄想著有一日能將大陳人都殺光,然後由他們坐上那金玉的位置,嘗一嘗玉盤珍饈。
早些年,南蠱人時常率兵入侵,隻需要將一杯毒水投入到井中,就能毀掉一座城,險些真的被他們吞掉大陳,直到秦家軍異兵突起。
大陳的太醫研製出一種毒藥,這種毒藥吃了之後可以克製蠱毒,但是對人本身也有一定害處,吃下藥的半個月都會渾身劇痛,一些弱者甚至會活生生疼死。
而秦家軍為了守住邊疆,抵禦南蠱人,便以肉體凡胎,大批量吃劇毒之物以強體,後來活下來的人又組建成新的軍隊,硬生生扛住了蠱蟲侵害,守住了大陳國土,隻這一件事,便足夠秦家軍榮耀百年。
其後,大陳與南蠱多番征戰,最終劃定邊疆,不可越雷池一步。
鎮南王楚珩,滿門忠烈的秦家唯一活下來的養子,便是大陳與南蠱之間,最堅固的一道防線,他在南疆駐紮後,親手帶領軍隊建造城池,活生生打造出了一座關卡,號南雲城。
外人常言,南雲城立一日,大陳便安穩一日。
南雲城是南疆中最大的一座城,立於邊疆線十裡的位置,駐紮著鎮南王的軍隊,其間生活著一些百姓,但更多的卻是走南闖北的走商。
南疆這塊地方,雖然毒蟲橫行,還有恐怖的南蠱人,但是南疆二十四山中,同樣也盛產各種草藥,這裡的地裡能挖出來比人腦袋大的靈芝,一兩千金,故而此處雖然凶險,卻常年有各種走商。
這兩封信,便隨著大型走商的到來,一起流入了南雲城鎮南王府中。
鎮南王府並不奢靡,因上頭那位主子性冷,厭奢,所以建造時隻用了大塊大塊的大理石鋪建,遠遠一望,就像是一座石頭堆砌而成的石城,一走近來,一股獨屬於石頭暴曬後的灰塵氣息便直撲人麵。
府內也沒有什麼遊廊花園,隻有一大片演武場,每日鎮南王的護衛隊都在此練體。
這一日,臨近酉時。
南疆酉時的天還大亮著,頭頂上的太陽明晃晃的曬,人群在演武場上訓練時,不知道誰喚了一聲“王爺回來了”,一群人便匆忙起身跪下行禮。
一聲聲“見過王爺”之中,有新來的兵沒有忍住,偷偷抬頭往上看了一眼。
每一個大陳的兵,都聽說過鎮南王的英勇事跡,那是站在權利頂峰的人,沒有人不想知道這樣的鎮南王的模樣。
新兵偷偷抬眼,一眼望過去,便瞧見了一位高大挺拔的將軍。
他穿著精鐵長靴,長靴裹著小腿,往上是粗壯的大腿肌肉,一眼看過去便知極為有力,再往上是強壯的腰,此人一身墨色武夫長袍,身上佩以精鐵護腕,腰側懸刀,壓在懸刀的手上老繭密布,甚至可以透過墨色的錦緞織布隱隱看見其手臂上的肌肉輪廓。
再往上,是一張肅嚴冷峻的臉。
那張臉輪廓冷硬,眉高鼻挺,有鷹視狼顧之相,一雙單眼輪廓鋒銳,眸底深邃而平靜,像是南疆二十四山裡最深的沼澤,隻需要碰上一眼,便能將人吞噬進去。
額間有一道舊傷貫穿眉眼,一眼望去頗為猙獰,年歲大概三十上下,身量並不似是年輕人一般單薄,反而透著山嶽一般的厚重,成熟,硬朗。
他敏銳極了,新兵的目光一看過去,他的目光便鋒利的直刺回來,那新兵心驚肉跳的垂下眼,便再也不敢抬頭。
“今年的新兵都太小,還沒教什麼規矩。”一旁跟著的副將瞧見了,便跟著低聲賠笑道:“回頭屬下去打罰了去。”
楚珩並不回聲,隻沉默的穿過院牆,回到了他的住處。
跟鎮南王久了的人都知曉,鎮南王少言寡語,從不與人玩笑,也甚少與人言談,在他這裡,隻有重複嚴苛的軍規。
他每日在外除了打仗就是練兵,唯一的空閒時候便是坐在書房中看信。
長安沒有那麼多信往來,鎮南王便看看以前的信,秦禪月在長安城的日子繁花似錦一日接一日的過,但鎮南王在南疆的日子卻仿佛被固鎖在了很多年前,從未變過。
平日裡副將是不敢來叨擾鎮南王的,但今日,他卻多了幾分膽子,笑盈盈的與鎮南王道:“長安今日來了兩封信呢,都是從忠義侯府來的,定是大姑娘惦念您呢。”
楚珩的腳步幾不可察的頓了頓,隨後又如往常一樣,穿過高大的院門,經過一排排冷冽的私兵,行進一間簡樸的房間中。
房中地表以木板搭建,其內有一書書,一床榻,榻間整整齊齊的擺放一套被褥,除此以外,空無一物。
他走到案前站定時,書案前已經擺上了兩封信。
高大挺拔的將軍站在案前許久,低頭瞧著那兩封信。
信分兩封,但他隻需要垂眸一掃,便能看出來那一封是秦禪月寫的,那一封是柳煙黛寫的。
柳煙黛出身苦寒,不曾讀過什麼書,字也寫的磕磕絆絆,但秦禪月不同,她的字是鋒芒畢露的瘦金體,和她這個人一樣。
楚珩瞧見了她的字,便好像看見了她的人,他對她的記憶還停留在十幾歲的時候,嬌嬌俏俏的姑娘,見了他便躲,倚門回首,偷把他來瞧。
過去的記憶柔軟了他的眉眼,那雙鋒利的眸中似是多了幾分泠泠的,蜜水一樣流淌的東西,他緩緩抬起手,慎而又慎的將她的信封拆開。
她許久不給他寫信了,妹妹大了,早就不聽哥哥的話,也不願意跟哥哥說話,似是怕惹遠在長安的秦禪月討厭,所以他的動作又輕了幾分,慢慢的拆開了手中的信封。
信上的東西卻並不溫情,秦禪月寫的每一個字裡,都夾雜著血淚和恨意。
一瞧見信封上的字,楚珩眼底裡的那些溫潤的柔光轉瞬間便消散,他抿著唇,一字一字的將這封信讀過,一張麵已陰沉的可怕。
他在南疆的親信中,被混了二皇子的人。
而這一切,居然是秦禪月先發現的。
這樣可怖的消息竟然能被秦禪月得知,那便表明,禪月,他的妹妹,現在正處在一個十分危險的地步。
可是秦禪月並未向他求助,隻告知他一定要處理那些細作,但她處於危險中,他又怎麼能安心留在南疆呢?
他那曆經風霜的心突然被開了一道口,一貫沉穩的人也有兩分不安。
楚珩細細將信上的每一個字讀過後,緩緩將信封收起,定了定神,然後拿起了柳煙黛的信。
柳煙黛,是他已故親兵留下的孩子,親兵死去後,他將十四歲的柳煙黛接回到府上養了兩年,這孩子雖然有些笨,但是十分忠心,聽話,絕不會做當人一麵背人一麵的惡事,所以,他將這孩子送去給秦禪月做了兒媳。
有這樣一個聽話的兒媳,秦禪月定然能安生做個清閒婆婆。
但同時,柳煙黛也是個忠心於鎮南王的,府上發生的任何事,柳煙黛都不會隱瞞他。
秦禪月不肯與他說明難處,是不想讓他操心,但柳煙黛一定不會隱瞞,侯府發生了什麼,他隻需要翻開信封一看,就能知曉了。
定然是發生了極嚴重的事。
楚珩拿起信封時,竟隱隱覺得心中發沉。
他的妹妹——
手指撕開信封,他看見第一行字便是:“叔父,不好了,出事了!”
楚珩心中一沉,迅速向下看去,便瞧見柳煙黛狗爬一樣的字寫道:“公爹在外養了妾室,婆母給公爹下毒藥,公爹要被毒死了!”
楚珩那顆沉甸甸的心刹那間又不沉了。
他將這一封信反複查看,見沒有什麼暗語夾雜後,後緩緩收起信封,那冷而沉的眼眸裡似乎越過了幾分愉悅。
人生三大喜,升官發財死丈夫。
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