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戌時末。
周馳野正在趕回長平坊。
當時滿天星鬥,長月淺泊夜空,屋簷靜默坊巷,萬籟俱靜間,長安城睡也。
長街間月地雲階,一身墨色騎馬裝的少年郎打馬而過,馬蹄聲聲震耳,泠泠的月色為他鍍了一層銀霜,少年郎眉目鋒銳,狐眼紅唇,神色間是與秦禪月如出一轍的鋒豔高傲,隱隱又帶著幾分五陵少年獨有的恣意率性。
他像是一隻搏於長空的雄鷹,遠遠一望,都能感受到他身上熱騰騰的武夫燥氣。
大陳實行坊製,處處分坊,住處等級都有嚴格劃分,每晚亥時宵禁,除非身有官職,否則不可肆意行走在長安城內,若是被巡邏的羽林衛抓到,輕則入獄受刑,重則直接射殺。
周馳野常年在長安龍鱗武館中習武,為即將到來的武試做準備,每月隻有月底幾日才可回府麵見父母,這一日,正是他歸府之日。
他習武之人,來去如風,獨自一人慣了,也不用什麼馬車,隻騎馬到了後門處,翻身下馬進府,進府時,他遠遠便瞧見府內門口站了一個小廝正侯著他。
周馳野濃眉一挑,動作利落的翻身下馬,勁瘦的腰有力的一擰便安穩落地,鐵靴踩在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他將馬鞭往小廝身上一丟,聲線清冽的問道:“母親呢?”
母親最疼愛他了,每月他從武館回來,母親都會等在府門口迎著他,十年如一日,今日為何不在?
“回二少爺的話。”一旁的小廝匆忙接過馬鞭、順勢牽馬,苦笑一聲,低聲將府內這些時日生的亂事都說了一遍。
“世子爺領了先前退婚的未婚妻,白家大小姐回來,還說要休棄世子妃,迎娶白家大小姐,引來夫人動怒,現下世子爺被關到了祠堂間。”
“白家大小姐病了,被養在府中,夫人惦念舊恩,不曾將人趕出去,正好生伺候著,說是病好了再送走。”
“侯爺操心朝政,前些日子又淋了一場雨,害了風寒,也病重了,臥榻不起,遍尋名醫救治,夫人日夜伺候,人瞧著都消瘦了幾分,實在是顧不上二公子這頭。”
小廝三言兩語交代完了周馳野不在府中時發生的事情,隨後也跟著歎了聲氣,道:“近日府上事事不順。”
聽這小廝的話,周馳野對那位未曾謀麵的白姑娘多了幾分厭惡來,若非是這白姑娘進府,又怎麼會給府中惹來這麼多事端?
周馳野擰著眉道:“既如此,先去給母親請安見禮。”
大哥大嫂那邊的事輪不到他這個弟弟插手,父親抱病,現在天色太晚,他也不能去叨擾,能見的便隻有母親。
小廝點頭應是。
彼時他們正繞過一棟高牆,行過著棟高牆便可入內宅,行過牆旁時,周馳野敏銳的在牆頭上聽見了什麼動靜,有人在牆上攀爬!
周馳野以為是那家不長眼的小毛賊摸到了他們侯府,當即低吼了一聲“誰”,那張俊美鋒豔的麵驟然揚起。
下一刻,牆下的少年郎握住腰側寶劍,猛地往牆上一竄,半蹲在了牆頭上。
一起一落間,牆頭上攀爬的人驚得往下掉,又被他一把掐住下頜,鉗製似得摁在了牆頭上。
牆頭上的人被鐵鉗一樣的手掐著下頜,被迫昂起頭來,滿頭青絲後仰,露出來一張白若梨花的皎月麵來,一抬眸間,一雙桃花眼中蘊含著畏懼與痛苦,她被周馳野鉗製在手中,柔弱的身子不由自主的貼靠向他。
軟香溫玉便這樣撞到了周馳野的懷中。
在看見她的那一刻,四周的人聲仿佛都靜下來,隻有她身上的花香浮動,周馳野的眼眸有一瞬間的恍惚。
清夜沉沉動春酌,月前細雨簷花落。
那時的月色自雲間而落,正照在牆頭上的兩個人的身上,高大的少年郎的手臂緊繃出肌肉的弧度,翻騰的血氣之中帶著男人獨有的侵略氣息,姑娘纖纖的手指求饒一般攀繞著他的手臂,高昂的麵上滿是懇求,粉嫩的唇瓣一張一合,溢出些許疼痛的悶哼來。
“痛——”她哀求著望著他。
像是一朵梨花,在他的手中撲簌簌的顫。
命運的車輪在這一刻,“轟”的一聲撞上了命定的人,如撞雪山,少年心事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
姑娘出聲的時候,那少年郎似是被燙了一瞬,猛地收回手,用一種奇怪的目光望著她,像是從不曾見過她,新奇中又帶著幾分咄咄逼人的鋒芒,直直的刺到她麵上來,問她:“你——你是何人?”
低沉的聲量落到耳廓中,下一刻,牆下的小廝便驚叫起來:“二少爺!這是白姑娘!”
白姑娘,二少爺。
隻一提這個稱呼,他們彼此便都知曉了對方的身份,雖然他們不曾見過,但是他們也曾聽過彼此很多次,就像是兩個隻存在於聽說中的人突然見了對方的真容一般,總要下意識的想一想,對方和自己聽說的人,是一樣的嗎?
白玉凝抬眸看向他。
這是白玉凝第一次見到周馳野。
周家兩子雖是一母同胞,但生的卻並不相似,長子似父,端正肅穆溫和寬容,學文,今年便要入朝為官,次子似母,鋒銳冷淡桀驁淩厲,學武,據說馬上也要過武試,日後要去邊疆為將。
侯府這兩個兒子,一文一武都極為出色,皆是鳳毛麟角,本身的才學與本事不容小覷便罷了,生的也都極好。
白玉凝瞧著周馳野的麵,心想,他長的像秦禪月,瞧這性子,也是一樣的鋒芒畢露,隻與他相近,便覺得呼吸不暢。
她看周馳野,周馳野也看她,那白的像是玉一樣的姑娘方才被他掐上了脖頸,現下那脖頸上已經浮起了一片紅痕,能清晰瞧出來是個男子的手印。
粗大泛紅的指印,纖細白皙的脖頸,含著淚的眼,拚湊成了一個水一樣的姑娘,那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抬眸間山黛遠,月波長,隻瞧一眼,他便覺得喉頭一陣發乾。
“白——”他一開口,聲線莫名夾雜了幾分嘶啞:“白姑娘,你夜間翻我家牆院,意欲何為?”
那勉強坐在牆上的姑娘羞得低下頭去,先是瞟了一眼地上的小廝,後又看了一眼周馳野。
周馳野冷眼掃了一眼地上的小廝,弧線緊繃的下頜向旁處一點,那小廝便屁滾尿流的跑了,這牆上一時隻剩下了兩個人,周馳野便聽見那白姑娘低聲道:“我聽聞你大兄受了傷,想去瞧一瞧他,但又礙於傳出去不好聽,所以想偷偷過去,為了避讓這裡的丫鬟才翻牆。”
那坐在牆上的少年郎莫名的聽出來幾分火氣來,深夜翻牆,還真是情真意切,他目光冷冷的刺著她,不滿道:“我大兄已成了婚,你不當去。”
那牆上的姑娘麵上便悲切了些,她道:“我知曉的,我也是讀過書,學過規矩的人,我不會與世子爺逾禮的,還請二公子切莫將這件事告知秦夫人,我的病快好了,過幾日我便離開此處,今夜也算與世子爺告彆。”
周馳野瞧著她這樣低眉順眼,那股火氣頓消,莫名的又浮出來幾分心疼,他抿著唇,半晌道:“既如此,我送你去便是。”
“真的嗎?”白玉凝驚喜的抬起眼眸來看他,而在下一刻,那少年郎突然靠近,竟是一把將她抄起來打橫抱起,一路走向祠堂間去。
陌生男子的靠近使白玉凝冒出一聲驚叫,隨後便聽那周馳野戲謔道:“小聲些,莫要被人聽見,前頭可有私兵巡邏,你翻牆是過不去的,唯有我帶你才行。”
白玉凝微微昂起頭看他,正瞧見他鋒銳的下頜,遠處的月懸在他們的頭上,為他鴉羽一樣的眼睫落上一層淡淡的月輝。
月明正在梨花上,一勾單月天如水。
白玉凝不是不通情愛的姑娘,她靠在周馳野的懷抱中,垂著頭想,周馳野對她的態度太過輕佻,隱隱又帶著幾分逼近的熱意,像是好奇裡夾雜著厭惡,厭惡中又忍不住頻頻看她,十分奇怪。
難不成他們以前見過麼?
她得不到答案,她隻是被人抱著,送到了祠堂間去。
她從窗外進到祠堂間的時候,周淵渟正匍匐在地上,他的後背滿是被打出來的傷,正悲痛間,便見到心上人從窗外而來。
那時素月流天,祠堂寂靜,她的到來像是一顆蜜糖,甜滿了周淵渟的心。
這一來,周淵渟頓覺身上的傷都好了,聽聞白玉凝是自己獨自一人翻牆過來的,他心痛不已,握著白玉凝的手,輕聲說了很多情話和保證。
“你怎麼來了——你為我做這麼多,我都記著。”
“我母親是被那柳煙黛迷了眼了!你放心,待日後,我一定會休棄了柳煙黛娶你的。”
而白玉凝溫柔的摸著他的頭,看著他痛苦與愛欲交織的麵龐,卻在心裡想,目前看起來,那位二公子好像比他更有用呢。
最起碼那位二公子能隨便在府裡穿梭,他不能。
而且,那位二公子對她的態度
白玉凝看著周淵渟的臉,聽著周淵渟的情話,想的卻是他的弟弟。
她該如何利用那位二公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