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院內,等在二樓挑廊上的迎香立即迎過來,掩口道:“小姐可回來了,府裡出事了。”
傍晚那會兒,懷有身孕的佟氏挺著肚子回來,滿臉倦色,失魂落魄,任憑黎蓓如何詢問都默不作聲,引得仆人們猜測紛紛。
迎香嘴裡說著出了大事,實則並不知曉出了什麼事。
黎昭越過黎蓓的閨閣,徑自回了自己的房間,流露出的淡漠令迎香感到陌生。
大小姐和蓓兒小姐向來要好,怎會漠不關心呢?
“小姐?”
“彆亂猜,去備水。”
稍許,黎昭浸泡在溫熱的湯浴中,擰乾一條濕帕搭在額頭,整個人向後仰靠,雙手搭在桶沿,浸泡過的肌膚白裡透粉。
迎香在旁伺候,偷偷湊上前,聞了聞自家香噴噴的小姐。
“誰以後要是娶了小姐,真是豔福不淺。”
“馬屁拍得爐火純青了。”黎昭被逗笑,對姻緣沒多少期待,想要的感情太純粹,不是世俗的產物。
宮城,燕寢。
一方碧玉池,流水潺潺聲,水麵映出一張俊美無儔的麵龐,從額頭到鼻骨再到下頷,無一不精致。
男子靜坐其中,挺闊的胸膛半隱池水中,左手搭在池邊,手背泛起青筋,其上有一處明顯的啄痕。
湢浴外奏折堆積,從不會怠惰的男子無心批閱,反複回想著黎昭說過的話。
不知為何,明明對她排斥進骨子裡,卻不受控製想要揣測她近來的言行。
是冬至那日,自己在看到她來了月事沒有及時關懷惹她心灰意冷,才會有後來的漸行漸遠?
還是要追溯到更早的某一瞬間?
記憶超群的男子掬一把湯水拂麵,在這件事上記憶蒼白。
奢華空曠的湢浴,燭台盞盞燈火通明,映出池中人的影子。
在沒有外人的空間裡,這位年近二十就老成持重的帝王,頭一次流露出少年的浮躁。
沐浴過後,他攏衣站在窗前,窗外風聲鶴唳多算計,背後流水涓涓繞指柔,他站在中間,久久沒有離開。
長公主的話回蕩在耳畔,是關於感情的。
“陛下聽與不聽,本宮都要講,一個姑娘不會忽然放棄喜歡一個人,除非傷透了心。”
“陛下不妨想想自己對黎昭和俞嫣的態度區彆,若真的討厭黎昭,會允許她一次次靠近嗎?”
“過幾日,民間幾大馬場會集中售馬,供人挑選。本宮會邀黎昭一同前往,陛下不忙的話,可蒞臨。”
長公主出嫁前,馬術超絕,挑選馬匹的眼光更是一流,後來遇人不淑,荒廢了這項技能,如今也算重操舊業。
窗外北風呼嘯,凜冽異常,卻吹不滅蕭承胸膛的浮躁,他走出湢浴,開始批紅,身影籠在燭光中,直至午夜。
翌日傍晚,黎昭收到長公主的邀約,當即派人送去回帖,應了下來。
祖父的坐騎已老,她想為祖父挑選一匹千裡馬,自小養在府中。
老馬榮譽滿載,遇暮年,合該被善待。
黎昭去往馬廄,撫了撫祖父的那匹坐騎,想著等祖父答應歸隱那日,她就帶上它,一同離開皇城。
老馬“噗噗”兩聲,晃了晃腦袋。
黎昭當它答應了,眉眼彎彎。
這一幕,落在剛剛回府的黎淩宕眼中。
“昭昭啊,傻樂什麼呢?”
黎昭看向露出一口銀牙的中年男子,意味不明道:“在念舊。”
黎淩宕拴好自己的坐騎,來到黎昭身邊,對著老馬歎一聲,“這匹馬老了,卻是父親的坐騎,還是能賣個好價錢。”
畢竟富貴子弟中,有不少黎淙的欣賞者。
黎昭泛起淡淡譏嘲,失了價值就要被丟棄,還真是他一貫的作風。
“嬸子懷胎七月,受不得刺激,叔叔還需多上心。”
戌時還有應酬的男人笑笑,對妻子腹中胎兒充滿期待,“是啊,尋醫問診多次,這次估摸是個兒子,咱們黎家有後了,是得多上心。”
黎昭忍了忍,此“黎”非彼“黎”,他們不是一家人,不過是恰巧同姓而已。
黎姓並不常見,這也是祖父當年收養他的緣由之一,覺得有緣,哪承想,引狼入室。
這個男子屠儘侯府滿門,平心而論,黎昭做不到以德報怨。
並不想他有後。
“在叔叔眼裡,女子不如男嗎?”
黎淩宕一愣,趕忙搖頭,“非也非也,昭昭多心了。”
黎昭懶得再言,越過他,頭也不回地離開。
被留在原地的黎淩宕壓低眉宇,若有所思,前幾日聽妻女講起黎昭的性情變化,自己還將信將疑,今日得見,果然覺著與以往不同。
少女多了薄涼。
那個驕陽似火、沒心沒肺的小丫頭怎會突然性情大變?
中邪了不成?
七九過後河麵開,要不了多久,大雁就會結伴從南邊飛回來。
這日休沐,彤雲散,日高照,城外馬場吆喝不斷。
黎昭隨慧安長公主步下車駕,一抬頭,就瞧見木欄內飛奔的匹匹烈馬,個個毛發鋥亮,等待買家挑選。
馴馬師們牽著自己的馬,手搖韁繩,奔放熱情。
民間集中售賣馬匹每三年一次,場麵盛大,幾乎囊括全部馬種,引得買家無數。
黎昭由長公主挽著走進馬場,吸引了馬場主和馴馬師的注意,畢竟很少在馬場見到女郎。
這一刻,黎昭眼中的長公主是鮮活的、英氣的。
所以,沒必要為另一個人強行改變自己,最終換來一句“你怎麼變了,我喜歡的是原來的你”。
多諷刺。
黎昭靠在柵欄上,一邊望著穿梭在馬匹中的長公主,一邊用馬場的秸稈編織小草人。
驀地,背後傳來一道輕咳,她扭頭看去,看到一襲銀衫。
銀衫徐徐走來,腰間左懸竹鞘長劍,右掛一隻酒葫蘆,粲粲周正,朗俊飄逸。
許是氣氛活絡,無拘無束,黎昭沒顧及禮節,坐著沒動,“少將軍怎麼來了?”
齊容與手扶柵欄,側身躍起,穩穩落在黎昭身邊,身體向後,倚坐其上,眺望內場奔騰的群馬,“見識見識皇城一帶的馬匹。”
“都是從各地拉過來的。”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馬匹亦然。”他取下酒葫蘆搖了搖,“酒也是。”
聽著有理,黎昭沒有反駁,繼續編織手裡的草人,手指纖細靈活,編織出一個身穿鎧甲的士兵,又搭配著編織出一匹小馬。
她將小馬高高托起,與內場的群馬看齊,偶然一眼,相中一匹渾身油亮的馬駒,個頭雖小,卻一股子牛勁兒,在成年的馬匹裡努力展示著自己,“那匹不錯。”
順著她手指的方向,齊容與仔細觀察,隨後起身,將酒葫蘆和竹鞘劍放在柵欄下,慢悠悠走向內場。
黎昭看著他扣住一匹奔馳的烈馬,飛身跨坐,與之較量起來。
筆挺的身姿,在黑壓壓的馬群中格外顯眼,引得一些買家拍手叫好。
難得養眼的馴馬場景。
烈馬難馴服,卻得武將青睞。
黎昭被吸引視線,好整以暇地欣賞,一人一馬鬥智鬥勇,青年被烈馬顛來顛去,始終穩坐馬背。
不知過了多久,隨著一聲聲叫好,烈馬漸漸屈服,嘶鳴一聲,縱身躍起,在燦燦冬陽下劃出一條弧線。
一人一馬跨出內場,噠噠噠地朝黎昭奔來,距離女子三尺之外停了下來。
黑亮的駿馬,高大健壯。
黎昭剛要起身打量這匹馬,卻見內場又躍出一匹小馬駒,正是黎昭相中的。
眉間一道閃電的胎記。
“它怎會躍出來”
齊容與從馬背上躍下,朝黎昭招招手,輕輕一聲“來”。
骨子裡的溫和,在不經意間流露了出來。
黎昭隨他走到小馬駒麵前,抬手剛要撫摸,卻被小馬駒揚起腦袋拒絕。
未認主的馬匹,哪會任陌生人撫摸。
“它是被我用口哨吸引過來的,你要試試嗎?”
黎昭盯著小馬駒眉心的胎記,沒等齊容與反應過來,一拉韁繩,翻身而上,輕盈的身姿,轉瞬落在馬背上。
少女騰空翻轉,不說驚豔絕倫,也是超乎齊容與的意料。
不愧是將門之女,看著玉軟花柔,也有英姿颯爽的一麵。
齊容與向後退去,目睹少女訓馬。
彆看小馬駒個頭不高,烈性十足,冬末春初之際,少女額頭溢出薄汗。
察覺出馬匹難以馴服,齊容與緊緊盯著黎昭的身影,恐她被甩下馬背。
正當黎昭身體歪斜快要支撐不住之際,青年健步上前,卻被一道身影搶先。
那人腳踩外場柵欄一躍而起,落在黎昭身後的馬背上,雙手穿過她腋下,一同拉轉韁繩。
黎昭在一陣龍涎香中稍稍轉眸,卻無暇他顧,繼續與小馬駒拉扯,卻明顯感覺輕鬆許多。
背後的男子沒有替她馴服馬匹,隻是借了些力和巧勁兒。
訓馬經驗豐富。
黎昭集中注意力,幾個來回,薄汗涔涔,才終於感受到跨下馬匹變得溫順,慢慢停止掙紮。
買家中不乏朝臣和高門子弟,他們的視線都被突然出現的帝王吸引,相繼上前請安。
蕭承仍保持環住黎昭的姿勢,瞥了一眼眾人,“無需顧及這邊,繼續選馬。”
“諾!”
“諾!”
眾人立即散開,留下一女兩男。
隨著小馬駒不再瘋狂蹦跳,黎昭原本該放鬆的身子更加繃緊,她向後看去,板著一張紅潤的俏臉淡淡道:“陛下可以放我下去了。”
蕭承鬆開手,看著黎昭搭了一下齊容與的手,跳下馬背。
他坐著沒動,餘光掃過另兩人交握又鬆開的手。
一雙長腿跨坐在小馬駒上著實有些突兀,繃著的俊臉也有些偏冷。
齊容與頓覺自己多餘,懶懶搖頭,朝馬背上的帝王抱拳一禮,走到柵欄前撿起地上的竹鞘劍和酒葫蘆,牽起自己選中的馬,去往馬場主那邊付賬。
黎昭也欠欠身子,轉頭走向內場,想要去尋長公主。
“黎昭。”蕭承叫住她,“不要這匹馬駒了?”
黎昭沒回頭,“不要了。”
說罷,快步離開,留下一襲青衫的男子。
避讓的臣子們開始竊竊私語。
蕭承麵色如常地跨下馬匹,一揮袖子,小馬駒被拍了下,扭著馬腚朝黎昭噠噠噠地湊近。
見黎昭不理它,它扭過腦袋“噗噗噗”,好像很生氣,隨即又噠噠噠地湊了過去。
還挺有靈性的。
不知幾人身份的馬場主,瞥了一眼少女和馬駒,朝正在付銀子的齊容與擠眉弄眼,“這追求姑娘呢,要眼疾手快,投其所好。客官替姑娘付了錢,姑娘還不得對你另眼相待!”
純種千裡馬極其昂貴,等同於奢華大禮,在馬場主看來,就是拋金撒銀的闊綽之舉,氣派又迷人。
齊容與煞有其事地點點頭,似乎聽了進去。
兩人相對而笑,馬場主剛要拍個馬屁,加大火候,誇他上道,卻聽青年陰惻惻道:“找零。”
馬場主撇撇嘴,又忍不住翻個白眼,不情不願給不吃這套的青年找零。
齊容與牽著自己挑選的黑馬轉頭,發覺黎昭真沒有買下小馬駒的意思,又見天子也沒有替她付錢的意思,不由有些可惜。
那匹小馬駒加以喂養馴化,會成為一等一的千裡馬。
嘖。
正當馬場主準備去說服黎昭出銀子買下小馬駒時,當頭挨了一下,他下意識接住,不解地看向丟過錢袋子的青年,隨即眼睛一亮。
“客官,上道!”
馬場主捧著錢袋跑向黎昭,眉飛色舞不知說了什麼。
黎昭睃趁那人一眼,又環視一圈,與站在不遠處的青年對上視線。
一個歪了歪頭表示不解。
一個聳聳肩,不確定自己是可惜那匹馬駒,還是怎樣。
片刻,名“花”有主的小馬駒美滋滋跟在黎昭身後,身上帶著朵紅綢花。
馬場主還主動給一大一小兩匹馬提供了備選名字,大的叫風馳,小的叫電掣。
多般配。
完全沒注意到坐在茶棚裡淡淡看向這邊的皇帝陛下。
可即便注意到也不知對方的身份,當然是誰付銀子誰是爺了。
同樣微服出行的內廷大總管曹順,與一眾侍從麵麵相覷。老宦官擦擦虛汗,摸不準天子的心思。
是單純出宮來選馬匹的,還是為黎昭而來啊
板著臉表情淡淡的天子,臉上既沒表情,又將心情儘數表露在了臉上,隻因老宦官打天子出生就陪在周圍,風雨二十載,比旁人更了解天子一些。
也隻是一些。
須臾,慧安長公主牽著一匹駿馬走向茶棚,憔悴多年的女子洋溢的朝氣深深觸動了曹順。
老宦官笑眯眯,小心歎了句:“殿下瞧著多開心啊。”
蕭承也看向自己的長姐,麵容有所舒緩,吩咐攤主再沏一壺茶。
馬場的茶水大多粗製,可氣氛烘托在此,輕鬆愜意,再粗製的茶也能品出甘甜。
長公主拉著黎昭入座,又招呼著齊容與過來一塊歇息。
齊容與是皇家的座上賓,慧安長公主自是持了禮待之心。
四人在喧嘩熱鬨的氛圍中圍坐一桌,隔壁桌的食客大多在談論馬匹,有說有笑,還有大罵馬場主是奸商的,其餘知曉蕭承身份的官員和子弟根本不敢靠近茶棚。
難得出宮一趟,算是郊遊,還有所收獲,慧安長公主隻覺得渾身舒暢,她看向站著的曹順,笑問道:“本宮記著這附近有一家不錯的館子,叫福錦記,可還在經營?”
曹順立即派人去查。
慧安長公主的邀約,三人都沒有拒絕,各有各的緣由。
黎昭身為臣女,又對長公主摻雜同情和感激,即便不願與某人有所接觸,也不能婉拒。
齊容與是朝臣,更不能當眾拂了皇家顏麵。
至於蕭承,天上彩雲也飄不進他的心裡,探知不出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