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意到黎昭的舉動,坐在軟榻上的天子倒沒有不悅,隻是不理解黎昭突然的態度轉變。
就在昨日,她還主動要給這隻貓打造一個金窩。
宮宴上飲用了幾杯酒,天子靠在引枕上微垂眼簾,玉質精致的麵龐沒什麼情緒,帶著幾分酒後的慵懶,沒去多心黎昭的變化。
對於這個剛學會走路就屁顛屁顛跟在他身後的小丫頭,他的態度一直是不冷不熱的。
黎昭看著曹柒抱起染血的被褥,轉身麵朝軟榻那邊欠了欠身,“陛下沒彆的吩咐,臣女先告退了。祖父還在鳳儀宮附近等著臣女,不想讓他老人家久等。”
話落,原本有幾分醉意的男子抬起眼,“你怎知侯爺在鳳儀宮那邊?”
黎昭一驚,經血猛地湧了出來,她閉閉眼,承受初潮的脹痛,心思百轉。
自然是前世如此。
但與心思縝密的蕭承周旋,萬萬不可大意。
“入宮前,祖父與臣女說起,要去鳳儀宮轉轉。”
鳳儀宮是皇後的寢宮,空置多年,黎淙此舉,無外乎給天子施壓,倘若孫女放棄入宮,鳳儀宮迎入哪位貴女都無所謂,倘若孫女一意孤行,六旬的老者,還是要為孫女爭一個正宮的位分。
牆角的戧金挑杆燈發出“噗噗”的火苗聲,火光跳動在兩人的臉上,為彼此都蒙了一層影綽薄紗。
昔日會將心事全部寫在臉上的少女變了,心事重重,偏偏麵上不顯。
蕭承自九歲登基,早已習慣黎淙的蠻不講理,也已習慣黎昭的糾纏,他淡淡“嗯”了一聲,示意少女可以離開了。
黎昭鬆口氣,帶著迎香走出燕寢,瞥見曹柒將手裡的被褥遞給候在殿外的小梅紅,黎昭雙手交疊身前,輕輕摩挲手背,忽然與迎香耳語幾句。
迎香微微瞠目,很快恢複如常,揚著腦袋跟在曹柒和小梅紅身後,在遠離燕寢後,出聲叫住二人。
曹柒回頭,看著白胖的小婢女走到麵前,那架勢像極了要發號施令。
“陛下的貼身之物,豈可經他人之手?曹小公公該親力親為才是。”
聞言,曹柒平靜的目光多了一絲淩厲。
小梅紅嗆道:“關你屁事,一邊涼快啊”
哪知虎頭虎腦的迎香反手就是一巴掌,結結實實打在她的臉上,“不懂規矩的東西,哪有你說話的份兒?”
打了人,迎香都覺得自己過於粗魯,她背過手蹭蹭發紅的掌心,既心虛又不那麼心虛,隻因她的背後不遠不近站著自家小姐。
黎昭就那麼看著曹柒善於偽裝的臉龐出現皸裂,又看著小梅紅含淚捂臉。
這是她們欠迎香的,前世陋室裡那幾道清脆巴掌聲,牢牢記在黎昭心裡。
越過敢怒不敢言主仆二人,黎昭帶著迎香朝鳳儀宮的方向走去,任主仆二人想破腦袋,也猜不到黎昭為何突然針對她們。
風蕭蕭,片片宮粉隨風打轉,暗香撲鼻,黎昭沒有向迎香解釋,腳步愈發地快。
梅香馥鬱處,巍峨的鳳儀宮佇立在朗清月色下,黎昭略過住了七年不知承載她多少淚水的寢宮,甚至看都未看一眼,徑自朝宮宇旁的人群奔去。
一位中等身材的老者站在人前,滿臉皺紋,目光如炬,正在聽下屬稟告著什麼,麵容冷肅,卻在瞧見自家孫女的身影時,轉而一笑,眼紋深深,“呦,今兒可反常,都沒等爺爺去催你。”
黎淙六旬年紀,鼻音如百歲老人,臉上一道舊疤,橫貫鼻骨,顯得猙獰可怖。
再見老者,感受到對方威嚴中透露出的慈愛,黎昭再難克製,沒顧及旁人,一頭紮進老者的懷裡。
“爺爺!”
黎淙不防,由著一股衝勁兒襲來,下意識單手環住孫女的背,帶著人一同向後退了一步。
“嘶,怎麼了這是?”
事出反常必有妖,老者一麵笑著輕撫孫女的背,一麵冷了眸光,料定是皇位上的那個人給了孫女委屈受。
聽見沙啞的關切聲,黎昭窩在老者的頸窩,使勁兒搖搖頭,“沒怎麼,天冷,昭昭想回府。”
失而複得,何其幸哉,黎昭有太多話想對老者傾訴,可此刻,感受到祖父的體溫,卻又一個字都講不出。
滿是愧疚。
一旁的將領們低頭忍笑,對於這個能將不苟言笑的老侯爺氣到跳腳吹胡子的大小姐,早已見怪不怪。
他們爺孫時常拌嘴,互不搭理,可親昵起來,又似形成一道屏障,拒絕外人靠近,當然,陛下除外。
大小姐巴不得將陛下拉進屏障裡,成為一家人。
黎淙隻當孫女在禦前受了委屈,忍著非議幾句的衝動,將人稍稍拉開,脫去自己的狐裘,披在少女身上,“走,回府。”
自己的寶貝疙瘩,再不爭氣,也要寵著啊。
黎昭破涕為笑,眼尾暈染開淡淡的紅,她沒有多言,緊緊跟在老者身邊,透過月色,打量他的輪廓。
其實在來的路上,黎昭很怕這是一場縹緲無結局的夢,夢裡出現了蕭承、曹柒、小梅紅,這些惹她難過的人,卻唯獨沒有祖父。
這一刻,她荒蕪的心田,又盎然過來。
世間好像重新有了生機。
褪儘喧闐的長街,青石凝霜,黎府的馬車緩緩行駛,晃晃悠悠搖動著車簷下的銅鈴,叮叮咚咚的銅鈴聲仿若道士手中的三清鈴,玄之又玄。
黎昭倚在車壁上,思忖著該如何向祖父講述自己的詭異經曆。
回到過去,無疑是玄之又玄的,祖父又曆來不信玄學之說,記得幾年前有將領在軍營裡擺攤算命,被祖父一把掄了出去,罰了一頓棍棒不說,還罰了半年俸祿。
祖父雖然寵她,但在是非一事上,不會受任何人影響,包括她。
黎昭想,還是要在幾樁事件上展現出未卜先知,鋪好基石,讓祖父相信她有“預知”的能力,再攤開了說不遲。
至於生活在同一屋簷下的黎淩宕一家,暫時對祖父構不成威脅。
打定主意,黎昭不再糾結,麵靨淺淺地凝著對麵的老者。
黎淙環臂閉目,卻能感受到一道歡喜的視線,他睜開一條眼縫,偷瞄了一眼對麵自顧自傻樂的孫女,有些好笑,又有些無奈。
八成是在想自己的情郎,才會傻樂,可惜妾有情,郎無意。
月沒參橫夜色濃,馬車抵達一處巍峨府邸,門楣之上,匾額上的燙金大字龍飛鳳舞,是由工部尚書宓然親自提筆的“屠遠侯府”四個大字,灑落不羈。
爺孫倆先後下了馬車,黎昭仰頭望著匾額,鼻尖發酸,她吸吸鼻子,在門侍的見禮下,隨老者走進深深幾許的府邸。
夜深沉,府內鴉雀無聲,經過疊翠流金的秋,冬至的庭院褪去斑斕,唯有四季常青的修竹點綴冬色。
不比其他高門府邸,屠遠侯府人丁稀少,家主黎淙膝下嫡子、庶子、嫡媳、嫡孫皆戰死沙場,死於敵國大箋的偷襲。
先帝不願殺伐不休,寧願舍城,也要叫停戰事,以致黎淙麾下十萬戰士成了棄棋,連馬革裹屍都成了奢望。
他們絕望地拚殺,沒有迎來援軍,被大箋的鐵蹄踏碎骨頭。
那座被朝廷放棄的邊關城池,婦孺被擄,戰俘被辱,慘不忍睹。
事後,先帝沒有給犧牲的子民討要一個公道,在皇城歌舞升平,禁軍兵力不堪一擊,徹底激怒黎淙。
黎淙帶著剩餘將士夜襲宮城,自此挾天子以令諸侯。
先帝駕崩後,九歲太子登基,改年號延斐。
與先帝不同,少年天子骨子裡的血性,不容敵國叫囂,自禦極後,與大箋頻頻開戰,直至去年盛夏,才達成協議,雙方休養生息,給邊境十年太平。
去年停戰當日,邊界線上,黎淙怒罵大箋皇帝卑鄙無恥,虐殺婦孺和俘虜。
大箋皇帝反嗆一句:“你黎淙砍殺我朝多少將士?屠夫的稱號從何得來?我朝與大贇的梁子,都沒有與你這老匹夫結得深!”
如今,黎氏隻剩下黎昭一個嫡係,被黎淙親自撫養長大,黎淙膝下還有一對庶出孫兒,是由黎淙的偏房駱氏和庶媳傅氏撫養的。
因膝下無子,黎淙認養了一個同袍遺孤,即是黎淩宕,領回家門那年,黎淩宕已年滿十五,他在黎府娶妻生女,妻子佟氏、女兒黎蓓,比偏房的人更得黎淙看重。
朔風呼嘯,被一道道月亮門阻擋,減弱了風力,卻仍舊凜冽含沙。黎昭與祖父作彆,帶著迎香步上後罩房的樓梯,在路過黎蓓的閨閣時,稍頓步子。
前世,黎蓓與她最是交好,卻在心裡把她當傻子,黎淩宕屠儘黎氏滿門,作為女兒,黎蓓就差遞刀了。
思及此,黎昭十指成拳,冷臉越過那道豎欞門,回到自己的房間。
初潮經水並不多,卻引起腹脹疼痛,黎昭簡單洗漱後,讓迎香熄了燈,躺進綿軟的被子,睜著眼不敢入睡,害怕眼前的一切不過一場幻夢,夢起夢醒,又會回到殘喘的餘生。
直到睡意襲來,眼皮再也支撐不住,黎昭才懷揣忐忑睡了過去。
月光傾灑在她的身上,像一隻無形的手,輕輕撫著她的不安。
子夜,黎昭在夢境中看到一個正在練舞的少女,身穿白羽裙,一遍遍練習著同一個動作。
那動作有些蹩腳,難以駕馭,少女額頭溢汗,微微喘息。
那是曾經的黎昭,特意為冬至過後十日的臘月宴做準備,要為太後和女賓們儘展一舞。
閨秀獻舞,屬她黎氏女獨一份,既出風頭,又受人腹誹。
可那時的她,赤誠單純,一心想要討好太後,不在意他人非議,還慶幸宴會當晚,天子會親臨,不枉費她練習數月之久。
然而,事與願違,沒等她在臘月宴上一展舞姿,身上那件由黎蓓親手縫製的重工白羽裙突然跳線,羽毛片片似飛雪,抖落一地,比落湯雞還要狼狽。
白羽飄浮滿室,惹人發笑、猜忌。
有人覺得她臉皮厚、門道多,定是事先知曉陛下會親臨捧場,才故意設計這出,看著單純無害,實則心機頗深。
黎昭不知旁人的猜忌,雙手環胸蹲在地上,無助地環視眾人,糗到恨不能鑽進地縫,最後還是眼巴巴求助起端坐高位的天子。
蕭承淡淡看著,酒觴輕晃指尖,在她快要哭鼻子時,才不緊不慢起身上前,取過宮女挽在臂彎的龍紋大氅,將她整個裹住,打橫抱起,離開了女賓的視線。
她縮在蕭承懷裡,隱約聽見太後一聲幽幽冷哂。
“承哥哥,我弄砸了宴會,會不會惹惱太後?”
蕭承沒搭話,也沒有理會身後的一地羽毛,徑自將人抱去燕寢,吩咐侍從去取宮裝。
等待的工夫裡,黎昭裹著龍紋大氅,暗戳戳抖落剩下的白羽,內裡隻剩下中褲和兜衣,好似在精心設計,隻等天子把持不住,撕扯去那件大氅。
蕭承隨意坐在軟榻上,手裡把玩一根白羽,指骨在燈火下顯得勻稱修長,他就那麼看著黎昭,看她彎腰撿起一根根羽毛。
“故意的?”
“我沒有!”黎昭急了,生怕她的皇帝哥哥誤會,裹著大氅上前,傾身靠近青年的臉,一本正經又笨拙地解釋著。
玲瓏的身段因傾身而更加凸顯。
“這件羽裙是家妹一針一線縫製的,沒有經過成衣匠之手,可能手藝略差,崩斷了線。”
離得太近,鼻息相交,蕭承托起她的下頜,擰動手腕,輕輕扭轉她紅透的臉蛋,錯開了呼吸。
“黎杳還是黎蓓?”
“蓓兒。”
黎昭喚得親昵,一點兒沒懷疑是黎蓓故意所為。
反倒是僅與黎蓓有過兩麵之緣的天子嗬笑一聲,用那隻托住黎昭下頜的手,戳了戳她的兩側臉頰,食指和拇指一同戳下,戳出兩個對稱的假酒窩。
“說你單純還是傻?”
黎昭順勢側頭,以一側臉頰貼在他的虎口上,比燕寢那隻三個月大的玳瑁貓還會撒嬌。
燈火通明,映照在彼此之間,黎昭從青年的眼中看到了自己,這就是她落在心上人眼中的樣子啊,她仔細打量,卻隱約察覺到一絲疏離和排斥。
那時的她自然不懂天子眼中的冷意代表什麼。
睡夢中的黎昭被那道眸光蟄到,觳觫一下,清醒過來。
屋外驕陽四溢,映亮窗欞,她抬手遮擋眼簾,入目的是熟悉的玫色掛帳。
黎昭頂著亂蓬蓬的長發呆坐片刻,確定自己還在閨閣中,心下生出歡喜,擁著被子倒回床上,敞開雙臂笑出了聲。
許久不曾無憂無慮地醒來。
足夠愜意。
不是夢,真好,對祖父的遺憾,終於有機會彌補了。
不過,隨著她的“醒”來,有些人的愜意日子應該是到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