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年後的顧介,如願長成了薛月盈喜歡的樣子。
他生得挺拔,笑起來很燦爛,但他不喜歡薛綏的笑,不喜歡她笑著看自己。
可能因她母親是胡姬的原因,薛六的眼睛太黑太深,鼻梁秀挺,自帶一種與眾不同的氣質。明明命如草芥,卻格外乾淨好看。八歲如此,十八歲也是如此,這讓他很煩躁,恨不能打碎她。
“你還有臉問我母親?若非你從中作梗,我母子怎會離心?盈兒又怎會苦熬多年?你可知盈兒受了多少委屈,遭了多少嘲笑?薛六,全都怪你!”
薛綏反問:“她有我受的多嗎?”
顧介臉色一僵,彆開眼去。
“你那點皮外傷算得什麼,小孩子的玩鬨罷了。”
皮外傷?
薛綏看著陰冷的天空,想起那個被疼痛折磨得顫抖掙紮卻被堵住嘴喊不出一個字的孩子,撫著後腰冷笑。
“那你的傷呢?顧五郎的傷痊愈了,便忘了我的救命之恩?”
顧介像被人踩了尾巴的貓,渾身汗毛都豎了起來,眼神變得格外凶狠。
“我和他們是知交,是摯友,我們一起玩鬨,誰要你來多管閒事?”
好像是為了說服自己,他用僵硬的手,替薛月盈整理了一下肩膀上的披襖,“盈兒這些年傷的心,吃的苦,受到的詆毀,比你薛六痛苦千倍,萬倍……”
薛綏笑道:“那顧五郎可要記好。沒有千倍、萬倍,將來由你親自補刀!”
“薛六!”顧介變臉大怒。
“顧郎……”薛月盈朝他搖了搖頭,“莫要怪我妹妹,她很可憐。”
顧介看著她,眉目溫柔下來。
“盈兒,你太善良了。若有救命之恩,也是你,不是彆人。”
“顧郎……”
“好,我不怪她。但我說過,死也不會娶薛六,從今往後,我不會再讓盈兒受半分委屈……盈兒的好,顧介一定珍而重之。”
薛月盈莞爾,一臉明媚,“那你好好和六妹妹說話……雖說嫁入王府是好事,可女子不得所愛,難免傷懷……”
顧介無奈地點點頭。
側目,卻發現薛綏在笑。
他更是煩躁不安,“盈兒,你是好心,可人家未必領情。有些人終究上不得台麵,不值得我們的善意……”
薛月盈抬手製止他說下去,又問薛綏。
“六妹妹,你若不肯去王府,不如隨我一同去求祖母和大夫人,準我姐妹共事一夫,同為顧郎平妻……”
“盈兒!”顧介急了。
“這樣不堪的女子,如何能與你平起平坐?”
薛綏差點笑出聲兒,“誰說我不肯?”
她看著路邊疾掠而過的馬匹,揚起一抹笑意。
“論才貌權勢,顧五郎給端王殿下提鞋都不配,我怎會棄了鳳凰,嫁給山雞?”
又輕輕噓了一聲,“不是人人都像四姑娘這麼瞎的。”
顧介臊得漲紅了臉,又不敢公然反駁她,說端王不如自己。
薛月盈沉不住氣了,“六妹妹不要得了便宜還賣乖。要不是大姐姐婚後多年無子,這樣的好事也輪不到你……”
薛綏微微一笑,“四姑娘這話我回頭便學給大姑娘聽。她怎麼那樣苦命?不像四姑娘,這還沒有成婚呢,想怎麼受孕就怎麼受孕。”
薛月盈心裡一緊,臉唰地發白。
懷孕的事兩家人守口如瓶,外人如何得知?
薛月盈看一眼低頭垂目的兩個丫頭,想到顧介那個恨不得咬下她一塊肉的親娘,忽然不敢看薛綏臉上的笑。
嫁入侯府,當真能得一世榮華嗎?
薛月盈為薛綏準備了另一輛馬車。
她和顧介在前,時不時傳出笑聲。薛綏帶著小昭在後,半道上車廂的木材便損壞了,一路走走停停,回府比薛月盈晚了足足一天。
大年剛過不久,薛府門前還掛著節氣上的紅燈籠,入夜後,燈火爍爍,映出一派高門顯赫。
薛綏的馬車在府外等了足足盞茶的工夫,才有人前來開門,容她進去。
門房嗬著手,哼著不滿的鼻氣,沒把落難回京的薛綏當回事,一如既往地尖酸刻薄。
“天寒地凍的,六姑娘就不能快些趕路嗎?非要搓磨我們這些下人,熬更守夜地等你。”
“要是換了彆的姑娘,夜裡回府,少不得打發幾個銀錢給開門人吃酒……”
簾帷裡伸出一隻手。
雪白的掌心,有二十來個銅板。
“摳搜!”門房癟了癟嘴巴上前抓錢,不料那小手一揚,銅板準確無誤地飛到半空,零零散散地落入照壁前的景觀魚池裡。
“哎!失手了。”
魚池蓄滿了水,這樣的霜凍天,要撈出那些銅板,就得遭罪……
門房冷臉咬著牙,等馬車駛過這才擼起袖子將胳膊伸入水中。
薛綏將車簾掀開一角。
夜風夾著寒意,清涼地鑽入袖口,仿若幽冷的絲絛悄然纏上肌膚,令她微微戰栗。
那人弓著腰在冬水裡摸銅板的樣子,很狼狽……
正如她當年被人倒提著雙腳將腦袋按入水缸一樣。
薛慶治剛陪同端王從議事堂走過來,就看到薛綏丟銅錢的一幕,表情瞬間凝固。
“薛尚書。”李桓負手立於照壁東南的一棵樹蔭下,麵容半明半暗,聲音帶著一種悠慢和矜貴。
“尤太常家的案子,你要抓緊。尤老令公每日去父皇麵前哭訴,本王也很為難。”
“好說好說。”薛慶治拱手揖禮,“下官必定詳查慎處,將案子辦得妥妥帖帖,不讓王爺費心。”
李桓看他恭順,嚴肅的臉溫和下來。
稱呼也換了。
“有勞嶽丈。”
薛慶治欠了欠身子,笑得意味深長,“下官身為刑部尚書,查辦刑獄本是分內之事。何況,王爺眼下督辦京兆事務,下官更當儘心輔佐,以報王爺信重之恩……”
皇帝有意培養端王,雖然不是名義上的京兆府尹,但上京城的大小事務,全由他督理。
不僅如此,皇帝還破格讓他執掌右翊衛,以及宮衛禁軍,用以節製太子“東宮六率”的直屬親兵。
個中的意味,不言自明。
當爹的偏心,李桓也不負眾望。
他督理京兆以來,為官員謀利,對百姓寬容,並親手操刀修改刑律,減輕立朝以來的諸多酷刑。
這使得他在市井坊間很得讚譽,美名傳揚。
上元節那天,尤太常家的三郎墜落飛橋,起初京兆府判定是酒後失足。可宮裡的太醫接骨續命以後,尤三郎竟然蘇醒過來,一口咬定是有人推他。
這事在上京喧囂了好幾日,傳聞不少。
坊間幸災樂禍,說他招貓逗狗,死了才好。
京兆府會同刑部,查遍當晚邛樓的可疑人員,也沒有找到凶手。
尤老令公為了這個寶貝疙瘩,天天到禦前哭訴。
換以前,皇帝頂多也就寬慰幾句,但如今端王督理京兆,一心想要整飭民風、革除時弊,這案子一出,又找不到凶手,就如同當眾打了端王殿下的臉。
薛慶治心領神會,說幾句場麵話,李桓也就不再多說,將臉一轉,淡淡相問:
“方才入府的馬車裡,是何人?”
薛慶治有些心虛。
當年,他們對外隻說那孩子體弱,送到鄉下的祖宅去養病,後來被拐子拐走了。
薛六如何去的舊陵沼,薛慶治也不知情。
但要是讓李桓知道那個欺負下人的女子,就是薛府準備抬入端王府給他做妾的薛六,隻怕要壞事……
幸虧廊下燈火昏暗,李桓未必看得清人。
薛慶治於是說道:“黑燈瞎火的,下官也沒有看清是哪一房的姑娘……”
李桓輕嗯一聲,給他台階。
“嶽丈府裡的事,本王本不該過問,可最近太子頻頻發難,父皇又極為看重治家之德、門楣風紀。嶽丈要是撞到刀口上,治家不嚴,也是重罪……還是不要再出差錯才好。”
薛慶治抬袖抹了抹額頭,“多謝王爺提點,下官省得。”
李桓點點頭:“告辭。”
薛慶治彎了彎腰:“下官恭送王爺。”
李桓徐徐負手,大步走在前麵。
薛慶治三兩步跟上去,回頭看一眼馬車消失的方向,暗自咬牙。
禍害精!
剛回來就給他惹事,果然是天生的七殺災星。
哪裡像他的大姐兒和四姐兒?一個是福星轉世,一個有靈慧在身。一個嫁端王為正妃,將來母儀天下。一個嫁給手握重兵的靖遠侯愛子,今後尊榮無限,全是當爹的助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