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昭十三年的上元節,朱雀街上遊人如織,花燈似海。
薛綏靠坐在煙雨閣二樓,麵前的紅泥小爐上,茶水“咕嚕咕嚕”冒著熱氣,她半垂眼,細長的手指撫過精美的畫冊,動作十分緩慢。
“上元佳節有天誅。欠我的債,也該還了。”
畫冊上笑容明媚的女子,是當朝平樂公主。
一襲華衣,由孔雀羽線織成,據說百名繡娘耗費三年光陰方得一匹,金線為底,寸錦寸金,一件羽衣的造價,可供一個縣府的百姓十年豐衣足食……
小昭輕聲道:“姑娘,要下雨了。”
薛綏就像沒有聽見小昭的聲音,也不看她緊張的表情,漫不經心地翻動畫冊。
——太子太傅盧克符的孫女,盧僖。
——大理寺卿謝延展之女,謝微蘭。
——鄭國公郭丕之孫,郭照懷。
——內史侍郎姚弘之子,姚圍。
——太常寺卿尤祝之子,尤知睦。
手指停在這一頁。
薛綏微微上揚唇角,帶點笑,“下雨好。”
砰!巨大的聲響震動茶樓。
高台上的酒旗幌子被一個黑影撲倒在地。
尖叫聲四起,朱雀街人頭攢動,受到驚擾的人群四處逃散,將街邊的小攤小販衝得東倒西歪,小販手忙腳亂地護著貨物,罵罵咧咧……
“死人了!”
“尤太常家的三郎從邛樓摔落,砸死了一個老仆婦!”
那老仆婦正扶著一位年輕的貴夫人從胭脂鋪裡出來,就被從天而降的男子砸中腦袋,脖子折斷,當場死亡。
貴夫人嚇得花容失色,望著被色彩斑斕的花燈裝點璀璨的天空,扶著丫頭的手,止不住顫抖。
“又來了,它又來了!”
對麵二樓。
小昭抻長脖子往外看,直是咋舌。
“死了死了。姑娘,端王妃可會相信咱們的詭計?”
薛綏抬眼看她。
小昭拍了拍嘴巴,笑嘻嘻道:“婢子知錯。姑娘用的不是詭計,是正義。”
她說著雙手合十,朝畫冊拜了拜。
“祝各位不得好死。小昭恭祝各位,不得好死。”
薛綏慢慢起身,將畫冊納入懷裡。
“走吧,賞花燈去!”
真的下雨了。
雨絲細細,籠罩著上元節的燈市。
這是崇昭十三年的第一場春雨。
薛月沉回到端王府,仍然驚魂未定。
奶娘方才就死在她的眼皮子底下。
京兆府的衙差說,尤三郎是吃醉了酒從邛樓的飛橋欄檻摔下來的,他砸在奶娘身上僥幸活了一命,但手腳儘斷,身上沒一處好骨頭,不死也隻是個廢人了……
薛月沉一顆心亂如麻絮,在屋子裡來回踱步。
“翡翠,你即刻去薛府,告訴母親,讓她務必趕在王爺生辰之前,找回六妹妹,送到端王府……”
翡翠為難地道:“王妃,大夫人是斷斷不會應允的。”
薛月沉心神不寧,“你就說,我婚後多年無子,需要本家妹妹侍奉王爺,為王府添丁……”
翡翠猶豫:“六姑娘生來不祥,又是卑賤之身,她哪配侍候王爺?再說……再說她當年傷成那般,隻怕是早就不在了。”
薛月沉緊緊攥著帕子,失魂落魄。
“讓你去,你就去!非得等到索命鬼兒尋到我跟前?”
自從上個月太後壽宴,薛月沉就像撞了邪似的,接二連三走黴運。
先是壽宴那天,她莫名被人撞了一下,將精心準備的壽禮摔碎在地,引來太後不悅,當眾失了顏麵。
回府途中,馬車又突然失控,她被甩出來,摔得頭昏眼花,身上多處擦傷。
然後便是園子裡的梅花,一夕枯萎,死在本該盛放的季節……
她去靈雲寺進香消災,淨空法師告訴她。
“命中無子,福薄緣淺。若無轉機,恐有血光。”
她問淨空如何化解,淨空給她支了一招。
“王妃子嗣緣薄,皆因邪祟作怪,孩子投不了胎。想要改命,須得血親姐妹擋災。”
淨空掐指一算,便給出了那個女子的生辰八字。
“此女命硬,有她入府擋災化解,王妃才能躲過一劫。”
薛月沉記得很清楚,她的妹妹不少,隻有一人是這個八字。
陰年陰月陰日陰時出生。
恰是那年被丟出府去的六妹,父親酒後和舞姬生下的低賤女兒。
“長姐救我,長姐救救我……”
薛月沉忘不掉那個稚嫩的聲音。
八歲大的孩子被拴住雙腳,倒掛在梨香院的樹枝上。因身子瘦弱,顯得她的頭出奇的大,身上的傷交錯密布,還有一些陳舊的紫黑色痂塊,活像貼在軀體上的腐朽樹皮。
很醜陋。
這讓她扭動起來,就像一條蟲子,在寒風裡時不時痙攣幾下,偶爾發出幾聲沉悶的痛哼……
一群少男少女圍在樹下,嬉笑連天。
“快看她!好像一條蜈蚣啊。”
“打蜈蚣,打死臭蜈蚣!”
拳頭、木棍招呼上去,枝條上的積雪在笑鬨聲裡撲簌簌地往下落,紅的,白的,混雜一起。風在院子裡變了調,嗚嗚地像哭聲。
那時,薛月沉心內有個一閃而過的念頭,似她這般卑賤的孩子,原就不必存活於世,要是早早死去,也少遭孽罪。
可她偏生倔強,要活。一次次從雪地上、茅坑裡,臭水溝中奄奄一息地爬起來,掙紮著,要活。
薛月沉沒有救她。
那些半大不小的孩子,無一不是三公九卿世家名門的貴子貴女,其中還有陛下最寵愛的平樂小公主,她彼時正和端王議親,不會給自己招惹麻煩。
十年過去了……
薛月沉仍然清晰記得,那孩子被人拖出去的樣子。滿身傷痕,枯黃的頭發被血水泡濕,腦袋歪在一邊,癟癟的肚皮露在外麵,一雙眼睛是睜著的,黑漆漆盯著她……
薛月沉不禁打個寒戰。
要是她當年就死了,何人來替自己擋災?
又找誰來替她誕下王府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