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燈時分,暢春園燈火通明。
清源書屋外護衛眾多,守衛森嚴,殿內卻隻得梁九功和一黑衣身影,一立一跪在軟榻前。
康熙緩緩轉動著左手拇指的扳指,語氣平靜無波。
“那蛇床子和依蘭香,對身子真的無礙?”
黑衣身影言簡意賅:“太後請了太醫詢問,屬下亦在宮外多番驗證,確保無礙。”
康熙闔上眸子,輕笑,“那就多用上些,確保烏雅氏得償所願。”
老四還沒登基時,便是個寡淡性子,後宅子嗣稀少,讓人操不完的心。
登基後,老四為了表孝心和過繼弘皙的誠意,始終不肯幸人。
康熙對此,其實不滿多於欣慰。
他又不是個不容人的阿瑪,就算老四有了子嗣,他想讓弘皙繼位,也不是難事。
過了會兒,梁九功小聲問:“陛下,歇了吧?”
康熙沒動,隻淡聲問仍跪著的黑影,“這幾日他可曾夜半離過養心殿?”
黑衣人:“粘杆處如今得用,屬下不敢跟得太緊,這幾日去過永壽宮,今日去了長春宮,再沒進過假山。”
胤禛登基時,後世令人聞風喪膽的粘杆處隻有個雛形,經不得事。
他登基後,是康熙暗中下令,讓暗衛不動聲色傳授經驗。
一年半的時間,粘杆處倒也出息,叫暗衛都再不能輕易近身。
康熙知道兒子的脾氣。
登天的機緣是把雙刃劍,老四私下裡找地方發泄委屈,抑或偷樂一番,倒不是什麼大事,他隻裝作不知道的。
康熙歎了口氣,老四其實跟胤礽一樣,隻後宮裡受點子委屈,天潢貴胄的出身,沒經曆過風雨。
不像康熙,三歲時,因皇父愛若第一子的榮親王生病,他得了天花被扔出宮一年無人問津,冷暖儘知。
即便登基為帝,要受皇祖母訓斥,臣子欺瞞……鼇拜甚至敢當著他的麵打殺大臣。
平三藩時,康熙更是將自己當小倌用,安撫後宮,委屈隱忍之多,早算不清楚。
他自認為君英明,是因為要什麼樣子他都可以有,唯獨沒有傲慢。
如今都一年半了,老四這才沉穩下來,也真是……白長了二十幾年的年紀。
不過想起昨日,胤禛平靜溫和地帶著兄弟們一起受他教導,康熙還是壓下了歎息。
他又問:“馬武可曾交代,他對老九是個什麼打算?”
黑衣人頭垂得更低,“屬下無能,隻探得富察大人在清點賬冊,偷偷使人還了欠國庫的銀子,並未探得太多。”
康熙那雙與胤禛格外相似的丹鳳眸微睜,帶起眉頭微微挑動,臉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
不用暗衛多說,做了幾十年君王,康熙立刻明白了兒子的打算。
這真是要當個討債鬼了不成?
那好歹是他親兄弟,竟也能往死裡坑。
他心中不滿又壓不住了。
先前他跟老四說,事緩則圓,叫老四悠著性子慢慢來,這混賬隻當耳旁風。
有曹寅在,江南稅收如今沒人插手,國庫空虛的問題早晚能解決,就這些時候都忍不了嗎?
剛登基的帝王不想著施恩,先想著清算……
思及此處,康熙又無聲歎了口氣,想起太子胤礽,若這孩子還活著,他又何必操那麼多心。
老四雖辦差認真,行事也乾脆利落不留後患,卻過於較真。
非黑即白的性子,偏是個急脾氣,這放在臣子身上不是壞事,可放在一個帝王身上,卻容易出大亂子。
由著他冷酷無情,雷厲風行下去,往後傳出苛待臣民,殘忍嗜殺的名聲,這天下有誌之士,誰還願意為他效命?
“叫人壓一壓戶部和禮部的差事,彆叫人看出端倪。”康熙思忖著緩緩道,輕哼了聲。
“把話遞給烏雅氏,叫她給養心殿安排些顏色好的女官。”
“天天瞎捉摸些不像樣的,倒不若多給朕添幾個孫子,也不用跟朕一樣沒得選。”
梁九功和黑影愈發低垂了頭顱,這話隻能當作沒聽到。
關於子嗣的問題,發愁的不隻是康熙一個人。
胤禛從長春宮回來後,麵色算不上好看。
弘昀馬上就叫六歲了,合該是去尚書房的年紀,卻連路都還走不穩,似乎來陣風都能吹倒。
李氏不但沒有愛子之心,反倒悠著乳母和太監照顧弘昀。
見他去了,胸脯子直往他胳膊上紮,哭得梨花帶雨,卻絲毫不見她目光往弘昀身上轉。
胤禛既擔憂弘昀的身子,又惱李氏的拎不清。
先前弘盼就叫她給養沒了,大公主懷恪也叫她養得病歪歪的,送去永壽宮一年半才將將緩過來些。
越想胤禛心裡越著惱,心底打定主意,往後是不能叫李氏生孩子了。
他剛坐在禦案前,蘇培盛就將給弘昀安排的師傅人選折子遞過來。
“湯斌大人那裡已經請太醫去看過,身子無大礙。”
“另有南書房大臣上書,張廷玉大人之兄張廷瓚大人學識淵博……善經義。”
“文淵閣大學士陳廷敬大人擅八股,翰林院徐乾學大人善書畫、王鴻緒大人善算學……”
胤禛捏了捏鼻梁,淡淡打斷蘇培盛的話,“暫且放著吧,讓湯斌繼續教十五他們便是。”
蘇培盛想到二阿哥那孱弱的身子,輕輕應了聲是。
頓了下,蘇培盛打起精神,含笑給主子換了盞茶。
“陛下叫奴才傳到慈寧宮的話,舒寧姑娘聽明白了,已稟報了太後娘娘,掏了外家齊氏的好方子,安排鈕祜祿靜怡在千秋節晚宴後來送補湯。”
“齊氏查過了?”胤禛淡淡看他一眼,見蘇培盛點頭,才又沉吟思忖。
“鈕祜祿氏?哪家的?”
“兵部侍郎阿林保大人家的嫡次女。”蘇培盛趕緊解釋,鈕祜祿阿林保是鈕祜祿分支。
“她曾祖父與遏必隆老公爺是堂兄弟,如今跟公府關係還過得去。”
鈕國公府已出了一個皇後一個貴妃,再不可能繼續出皇後了,家中嫡出女也沒有合適的人選進宮。
但鈕祜祿氏族人中用的不少,這鈕祜祿靜怡反倒是最合適的,因此當初才會被家裡逼著進了宮。
胤禛對耿舒寧的效率還算滿意。
他懶洋洋地拿起一本折子翻開,“明日叫人在太後跟前敲敲邊鼓,把瓜爾佳氏和耿佳氏送到養心殿來。”
雖然他厭惡耿舒寧,但當初她莽撞闖青玉亭,卻也是個意料之外的驚喜。
胤禛無法與人言說的陰暗心思和秘密,突然有了個能分享的,倒是比喝悶酒更叫他舒坦。
即便胤禛對她殺意從不曾消退,卻也有種隱秘的肆意在裡頭。
與其直接殺了那混賬,倒不如慢慢折磨,待得自己徹底掌控這天下的那日,再給她個痛快,才對得起自己挨的嘴巴子。
蘇培盛小心覦著皇上臉色,不太拿得準萬歲爺的心思。
瓜爾佳氏因為過後要追封太子的緣故,萬歲爺必是要收入後宮的。
而耿佳舒寧……那位的誌向,可不是想往後宮去的祖宗啊。
他思忖著,小心翼翼多了句嘴。
“太後娘娘本意是想讓舒寧姑娘來,舒寧姑娘思慮周全,因嬤嬤說這位靜怡姑娘是個好生養的,才向太後娘娘推薦了。”
胤禛微微蹙眉,斜睨掃蘇培盛一眼。
狗奴才,就知道擅自猜度他的心思,他稀罕那麼個混賬往他床上鑽嗎?
蘇培盛被這一眼嚇得縮了縮脖子,硬著頭皮乾笑,“奴才就是捏不準該怎麼給兩位姑娘安排差事。”
胤禛冷冷開口:“瓜爾佳氏奉茶,那混賬……皇額娘憂心什麼,就叫她乾什麼便是。”
蘇培盛:“……”這是要那祖宗把養心殿圍房的官女子們想法子往龍床上送?
可往日裡負責這事兒的都是年紀大的嬤嬤,這位祖宗就算心思再風流,那也是個黃花大姑娘。
要送,也是把自個兒往龍床上送不是?
多餘的話,蘇培盛卻是不敢問了。
萬歲爺自打登基後,帝王心思愈發深沉,他猜不透,也不敢多猜。
胤禛若知道蘇培盛的心思,估摸著要給他一頓板子。
對耿舒寧,他最大的興趣,就是看著她腦袋落地!
起碼入睡之前,胤禛是這麼想的。
豈料到了夜深時候,明黃色的床帳之內,卻又變了一番天地。
對耿舒寧,他依然是厭惡、膩煩甚至惱怒的,所以掐住那把子細月要的時候,力道狠到幾乎要將對方折成兩半。
而那混賬,肉嘟嘟的臉頰泛起深深淺淺的緋色,被晶瑩汗珠子映得姝色豔麗。
帶著唇珠的飽滿唇瓣微微張開,聲聲嬌軟,喚著‘萬歲爺饒命’。
他怎麼可能饒了她?
他恨不能剮了她!
就連胤禛都不知道,自己哪兒來那麼大的恨意。
許是被發現自己躲在暗處苦悶的難堪,許是對她狡言飾非自己卻不能發作的憋屈,抑或在她麵前破罐子破摔無法掩飾的暴戾……
糾纏在一起,‘啪’的一聲化成了嘴巴子,如記憶中那般打在他臉上。
唇角感受過的麻癢變成帶著惱意的火星子,在唇齒撕咬間不小心咽下去,在五臟六腑燒出了欲望的火焰。
衣裳不知何時破碎去了幔帳外頭,所有聲響都細碎,再沒個完整的聲兒。
胤禛在布庫場偷偷藏下的強悍,令渾身每一寸肌肉都化作利劍,似要叫這惱人玩意兒連心腸都攪個天翻地覆。
女子孱弱又可憐地顫抖著雙手,一次次推搡,卻更像四處點火。
胤禛心裡更恨,多少的膩煩都變成了欲念,半分不講道理。
他更發了狠盯住她,嬌嬌兒如滿弓,在哀哀地討饒中,弓弦拉到極致,滿滿的惱火似箭矢毫不留情釘死獵物。
終於,那混賬再沒了討饒的力氣,卻讓他又多出了幾分遺憾。
其實,他這弓箭場上還沒待夠……
夜深未央,還有一個多時辰皇上就要起身上朝了,守夜的趙鬆腦袋一點一點地打瞌睡。
半睡半醒之間,倏然聽到殿內響起急促低喘和起身動靜,而後‘嘭’的一聲,床邊茶盞碎了滿地。
蘇培盛身為養心殿大總管,不用給皇上守夜。
主子睡著後,他在偏殿的值房裡泡個腳,吃點東西,好好睡一覺,白日才有精神跟著皇上到處跑。
隻他跟尋常一樣睡到半截,突然被乾兒子晃醒。
還沒來得及發火,就聽趙鬆壓低聲兒急促道:“乾爹,萬歲爺起夜,染了龍床,叫您過去伺候呢。”
蘇培盛迷糊著坐起身,趕緊收拾好往寢殿趕,腦子還有點不大清醒。
起夜染了龍床?
怎麼著,萬歲爺尿床上了?
踏入寢殿的瞬間,蘇培盛僵了片刻,突然反應過來。
好家夥,萬歲爺這是素了太久,雨露外溢啊。
後宮那麼多娘娘,還能叫萬歲爺這樣……這樣……為著萬歲爺的麵子,也不敢叫人知道。
蘇培盛進門就利落吩咐趙鬆。
“避開人從茶房提些水過來,你親自去洗萬歲爺的寢衣。”
“收拾妥當了,床上的東西洗洗倒上茶水,明早再讓人收拾。”
趙鬆趕緊應下。
蘇培盛親自給主子擦洗,換了龍床上的寢具,伺候著主子躺下。
在主子冰冷發黑的麵色中,蘇培盛輕而又輕地放下明黃色的幔帳。
還不等他鬆口氣,帳子裡就傳出了皇上冷凝低沉的吩咐——
“她既樂意在太後身邊伺候著,在慈寧宮彆挪窩了,換其他人來。”
蘇培盛提著心,這回他感覺出來了,自家萬歲爺對耿佳舒寧,真真是半分好感都無。
他小聲問:“可要讓太後娘娘安排,早些將人攆出去?”
胤禛憋著不上不下的火,靜靜看著床帳頂端的龍紋。
攆出去,叫她順心做個風流小寡婦?
做夢!
蘇培盛隻聽得幔帳內傳來一聲極輕的冷笑,便徹底沉寂下來。
也不知怎的,他莫名感覺後脖頸兒一寒,再沒敢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