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聲慘叫,夾雜在鄰裡雜亂的生活動靜之中,在這個恰好是各家晚餐時分的時間裡,顯得不是那麼清晰。
如果大條一點的人,估計會覺得是哪家的電視機聲音開大了吧。
躲藏在小院儲藏間裡的小孩卻聽得很清楚,也沒有誤會,因為發出慘叫的地方離他很近。
他遲疑的用滿是血汙的小手輕輕拉開儲藏室的塑料拉門,僅拉開一條小小的裂縫,就見到不遠處的大門,細小的血線從門的下邊縫隙流淌出來,在門外燈的照耀下顯得有些蒼白,也刺痛了小孩布著血絲的雙眼。
他見過血,很多。
在那個昏暗的地下室裡,血是每天都能見到的東西。
他和好些個孩子被關在那裡,被迫認幾個魁梧又凶惡的男人做老師,每天都要學習各種殺人的技術。
那個男人說,他們會被培養成殺手。他們不需要感情,隻要做一件服從命令的工具。
在小孩的記憶裡,他從懂事開始就接受了這種教育。一開始是可以承受的,像他這種從幼兒時期開始培養,猶如白紙一樣能被任意描繪的人,如果沒有外力因素的話,估計也起不了絲毫反抗的心思。
直到地下室裡多了一個新的被拐進來的男孩,對方比小孩大了幾歲,比起周圍那群因為恐懼和害怕,猶如啞巴一般不敢吭聲的人,那名男孩算是一個另類。
男孩很勇敢。他敢反抗那些比自己強壯高大太多的大人,即便被打得遍體鱗傷也不肯服軟。
男孩很聒噪。似乎將分享自己的事情當做逃出去的動力和拉攏同伴的手段,他會和大家講述外麵的事情,講述自己的家人和自己從學校裡學到的東西。就像是背課文一樣,記憶力很好的男孩竟然能夠將課本都給背下來。
小孩從他口中知道了外麵的世界,那是一個他想象不到的世界。對他來說,地下室還有上麵那個破舊的廢棄廠房連同周圍荒無人煙的地界,已經是他能接觸到的整個世界,但在這裡之外,卻有一片廣闊的天地。
他很少對男孩的話做出回應,但他會很認真的聽進去。並且……將‘逃出這裡’這句話也聽進去了。
他確實逃出來了,就在那名男孩被作為殺雞儆猴的雞,被所謂的老師殘忍的折磨致死之後,他趁著那名老師還有他的同伴洋洋得意的時候,從露出的門口縫隙跑了出去。
他知道那個縫隙是狡猾的大人們故意留下來的,就是為了想看看誰還敢反抗,讓那個出頭鳥成為第二隻雞。
隻是他們大概沒想到,第二隻雞會是他們認為最省心的小孩吧。
但以前省心,現在不省心了,也就沒必要留下了。
那些大人們是這麼想的。
小孩心裡也清楚這一點。
但他並沒有像大人們想象的那樣沒有目標的隨便亂跑,以為就此能離開那個地方。
他跑到了院子裡,跑進了廚房後麵的儲藏室裡。他聽到了外麵那群大人們的嘲笑聲,叫囂著他的愚蠢和不自量力,而小孩做的隻是在這群大人們故意慢騰騰的不急著開門的時機裡,將堆放在角落裡的一包包麵粉用手指暴力撕破,用儘力氣的灑向上空。
漫天的麵粉在室內飛揚,聽著外麵的大人更加不屑的嘲笑聲,他重複著這樣的動作。
等待大人們不耐煩了,他推開了窗戶,身子靈巧的踩著桌子跳出去,用從廚房桌子上撈到的打火機點燃後丟進了那滿是粉塵的儲藏室裡。
爆炸的動靜夾帶著耀眼的火光,和大人們的慘叫聲,牢牢烙印進小孩的耳朵裡,大腦裡。
他被爆炸的衝擊炸飛了一段距離,踉蹌著爬起來,顧不得身上的傷,逃出了那個破舊的廠房,奔向了全然陌生的世界。
他沒日沒夜的跑著,就像是不知道停歇的永動機,一秒都不敢停下來休息。
那個死掉的男孩說了,要朝著東邊去。東邊有人。
至於對方這句話是什麼環境下說的,是回憶所謂的電視裡的播放的台詞,還是課本裡的字句,小孩不知道。
他隻知道,要往東邊跑。
事情比他想象中的好,沒人追上來,或許有人追上來他沒注意,反正直到他看到了有人煙的地方,也沒有聽到後麵傳來腳步聲和大人們的怒叱聲。
他趁著太陽落山的時間,靠著陰影踏入了這個陌生的小城鎮,他挨著牆壁走,避開了所有的人,直到再也走不動了,才翻進了一道矮牆,趁著屋主人在裡麵吃飯的空檔,躲進了屋外院子的小小儲藏間裡。
肚子發來強烈的抗議聲,轉為了像是針刺一般的疼痛,但小孩已經累得一根手指都無法動彈,昏睡過去。
直到……他聞到了熟悉的血腥味,聽到了熟悉的慘叫。
他對這兩類都很敏感,這是伴隨他八年生涯的常見的事物,但總是讓他無法習慣。
小孩咽了下口水,雖然已經沒有口水可以咽了,他渴得嗓子在冒煙。
——裡麵出事了。
他想到了這一點。
他覺得自己應該出去,做點什麼。
自然,他想做點什麼的動機並非是覺得裡麵出事的人需要拯救,而是覺得——如果自己做了點什麼幫助到裡麵的人,那些人應該會為了報恩讓他吃頓飽飯,喊來警察將他送去兒童福利院,又或者幫他找到自己的父母。
因為在那個死去的男孩口中,外麵的大人是知恩圖報的好人,而孤兒會被送進福利院,好心的大人會供他們免費吃穿上學,教導他們以後工作融入社會的知識,但不會教他們殺人。
而且男孩也說了,他覺得小孩是有父母的,是像他一樣被人販子拐來的。區彆在於小孩被拐來的時候太小了,不記得自己有父母這件事。
——已經沒有什麼可以猶豫的了。
小孩心裡這麼想。
——因為我一無所有。
或許男孩說的話並不是正確的,因為小孩印象裡的大人都是邪惡的殘忍的,以打孩子虐待孩子辱罵孩子為樂,甚至還會殺掉不聽話的孩子……
他沒見過善良的大人,但他彆無選擇。
他不相信有好的大人,因為他沒見過。但他見過勇敢的會說出‘外麵的大人是好人’的男孩,所以他決定相信男孩的話。
也選擇去相信男孩口中所謂的知恩圖報,被幫助後就要報恩的所謂的社會常識。
小孩深吸口氣,因為小睡了一會,他勉強恢複了一點力氣。他趁著拉門縫隙裡投進來的微光,快速的掃視這個狹窄的儲藏間。
顯然屋子裡的主人是個生活有條理的人,儲藏間雖然堆放著很多東西,但看起來並不雜亂,反而是井井有條的陳設擺列。
他找到了一盒圖釘。
他還看到了趁手的武器——錘子鏟子鐮刀等在‘老師’們口中可以用來殺人的東西。
但他沒有力氣拿這些武器,他拿得動的僅僅隻有這盒用了一小半的圖釘而已。
他攥著那大半盒圖釘,小心的拉開儲藏間的拉門,貓著腰從窗戶下小跑向大門的方向。
他聽到了屋子裡,有人在唱歌。
在唱著‘出來吧我看到你了’之類的話,是一個大人在唱歌。
他討厭的大人。
他還聽到了那個男人在不停的喊著‘有裡’,似乎是一個人的名字。
這些訊息不重要,重要的是既然大人的聲音是從這個方向傳出來的,那麼對方肯定不在大門那邊的方向。
門沒有鎖,他小心翼翼的打開大門,看到一個男人趴在玄關的位置,大量的血從他身下蔓延開來。
男人嘴裡發出赫赫的聲音,似乎想開口說什麼,但滿是血的嘴巴讓他發不出像樣的聲音。
但這個聲響很好的隱藏住了小孩開門的動靜。
小孩似乎不知道痛的一把抓起盒子裡的圖釘,就像是之前灑廚房裡的麵粉一樣,朝著玄關前麵的走廊灑了過去。他灑了一次,又灑了一次。
圖釘叮叮咚咚落在木製地板上的聲響,動靜不小,也讓唱歌的聲音和喊有裡的聲音停了下來。
小孩雙腿一軟的坐在了地上,他聽到了腳步聲,邁著很大的步子,踩在了地板上麵,發出了沉重的聲響。
就像是故意發出這樣的聲音來增加他人的心理壓力。
這一點他在‘老師’那裡學到過,是一種精神方麵的施壓。
已經一點力氣都沒有的小孩,隻是坐在地板上,等待著那個大人前來。
走廊沒有燈光,大門也被關上,僅有男人走出來的那扇門裡,燈透出來的光打在地板上,拉長的影子逐漸的靠近。
但圖釘所在的位置,並沒有被燈光籠罩住。
一個身材魁梧的男人走了出來,手裡拿著一把滴血的刀。
他踩過了一隻腳,小孩這時才發現那扇門的前方還躺著一個人影,看身形應該是個女人。
男人已經看到了小孩的身影,不過光線太暗,他看不清楚。
但他走過來,一步一步的走過來,然後一腳踩在了圖釘上麵。
隻穿著襪子的男人,圖釘尖銳的頭部深深的紮進了男人的腳底,對方發出了淒厲的慘叫聲。
那叫聲還是那麼刺耳。
小孩將盒子裡的圖釘拿出一小把,剩下的全部都朝著男人的方向拋了過去。圖釘落在了對方的臉上、身上,還有他的周圍。
其中一枚恰好就紮進了男人的左眼中。
劇痛讓男人在地板上掙紮著打滾,但除了讓他被更多的圖釘紮出血洞外,沒有其他的作用。
這時候,小孩聽到了外麵吵吵嚷嚷的聲音,估計是這裡的巨大動靜終於惹起了鄰居們的注意。
他轉了轉眼珠子,墊著腳尖精準的避開圖釘的位置,也避開了掙紮著想要提刀砍向他的男人,順利進入了對方出來的房間,並砰的一聲甩上了門,將男人和另外兩個受害者都關在了門外,並鎖上門。
他聞到了食物的香氣,霸道的氣味充斥著他的鼻尖,勾勒出他對食物強烈的渴望。
他一步步的,強忍著腹部因為饑餓而泛著的劇痛,走向了餐桌,一把抓起盤子裡的食物,狼吞虎咽的吃了起來。
很好吃。
比他吃過的任何東西都要好吃,和乾巴巴的沒有水分的麵包,還有像是豬食一般的雜燴亂燉簡直就是天差地彆。
米飯也都是白米,不是偶爾才能吃到的那種劣質白米,而是‘老師’們每天吃的那種看起來晶瑩得像珍珠的白米。
雖然小孩連‘珍珠’這個形容都是從那個死去的男孩口中知道的,他沒見過珍珠,但他就是這麼覺得。
他大口大口的,像是難民一樣的用手抓著白米,抓著桌子上的肉、菜往嘴裡塞,喝著湯將嘴裡的食物順咽下去,但即便是這個時候,他一邊吃也一邊注意著衣櫃門的方向。
那是格柵門,他從裡麵聽到了急促的呼吸聲。吃了點東西,有了些力氣的小孩意識到裡麵的人應該也是這個屋子的主人之一,於是他一手拿著一塊炸豬排,一邊啃一邊快步走過去,一把拉開了衣櫃門。
他布滿血絲的眼睛和裡麵小男孩瞪大的雙眼對上。
小男孩似乎是太緊張了,又太恐懼了,隻能發出啊啊的細微的音節,小孩與他乾瞪眼,然後……嘩啦的吐了對方一身。
小孩:“……”
小男孩:?!!
尖叫聲從小男孩的口中吐出,小孩的耳膜被這聲音震得就像是被炸開一般。直到餐廳的門被人從外麵撞開,他也沒有反應。
正確來說,他已經失去了意識,直接栽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