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華殿內素縞低垂,李治的梓宮在長明燈映照下泛著冷光。
武媚娘跪坐在蒲團上,指尖輕撫過玄色帷幔上的金線暗紋,繡工精巧的鳳凰尾羽在燭火中若隱若現。
殿外傳來淩亂腳步聲,張小敬撞開朱漆大門,冠冕歪斜,脖頸間青筋暴起:“天後娘娘!太子太子率千餘甲士破了玄武門!”
霎時間,殿內六十餘位朝臣如驚弓之鳥。
白發蒼蒼的裴炎手中笏板當啷墜地,在空曠的大殿激起連綿回響。
吏部侍郎薛元超麵如死灰,扶著蟠龍柱才勉強站穩。
年輕禦史的朝服下擺已被汗水浸透,在青磚地上暈開深色水痕。
空氣中彌漫著龍涎香與冷汗混雜的腥氣,武媚娘卻依然端坐著,鎏金燭台將她的影子斜斜投在屏風上,恍若一尊不怒自威的神像。
“慌什麼?亂什麼?”
她的聲音裹挾著寒意,十二幅月華裙掃過冰涼的青磚,繡著金線鸞鳥的廣袖在空中劃出淩厲弧度。
“本宮還在這裡。賢兒既然敢舉兵謀反,那就請諸公隨我去看看太子殿下的軍隊吧。”
尾音碾過蟠龍藻井,震得簷角銅鈴嗡嗡作響。
裴炎顫巍巍拾起笏板,望著武媚娘鎮定自若的背影,忽然想起當年天後上位理政那日,她也是這般從容。
那時她站在太極殿上,一身素衣,卻用一句“妾心如明月,照見君王心”說動滿朝文武。
此刻他望著武媚娘發間的點翠步搖,那抹幽藍在燭光下泛著冷光,竟比先帝靈前的白幡更令人心驚。
穿過朱紅長廊時,朔風卷著枯葉撲在眾人臉上。
崇仁宮的風鈴叮咚作響。
武媚娘停在含光殿前,三日前,她正是在此處目送李賢捧著《孝子傳》,那時少年郎腰間玉佩還叮當作響,哪有半分今日的肅殺之氣?
“娘娘,可要調羽林軍?”
上官婉兒低聲詢問。
武媚娘輕輕搖頭,袖中暗藏的密信硌著掌心——那是今早收到的,長安城十三處軍屯異動的消息。
此刻的玄武門,李賢的軍隊正踏著滿地宮燈碎片長驅直入。
風卷起他的披風,露出內襯上暗繡的龍紋。
他握著劍柄的手掌沁出冷汗,望著空蕩蕩的掖庭宮牆,心底泛起陣陣寒意。
按理說,就算父皇新喪,太極殿前也該有三百羽林衛戍,可這一路竟連銅雀台的更鼓聲都未驚起。
直到看見崇華殿前整齊列隊的朝臣,他才明白,自己終究還是小覷了那個在權力漩渦中浸淫半生的母親。
“兒臣,參見母後。”李賢翻身下馬,金屬護腕碰撞出清脆聲響。
他仰頭望去,武媚娘立在漢白玉階上,素縞無風自動,宛如一尊不怒自威的菩薩像。
當他說出所謂的“遺旨”時,眼角瞥見薛元超突然踉蹌半步,扶住身旁的年輕官員才勉強站穩——這細微的破綻讓他意識到,殿中或許早已沒有自己的同黨。
武媚娘垂眸凝視這個曾被寄予厚望的兒子。
當年繈褓中的李賢被乳母抱來請安,粉雕玉琢的小臉在燭火下泛著柔光。
那時李治握著她的手,聲音虛弱卻堅定:“此子眉眼像極了朕年輕時。”
可隨著李賢日漸長大,書房裡的《後漢書》被換成《韓非子》,太傅私下進言“太子過於仁厚”,而她在李賢的詩集裡,讀到了“種瓜黃台下,瓜熟子離離”的隱喻。
武媚娘看著自己的這個兒子。
“賢兒,今天是你父皇的守靈之日,你帶著兵馬前來,所為何事啊?”
李賢深吸了一口氣。
“母後,兒臣此次前來,是為了繼位而來。”
“同時,兒臣帶來父皇遺旨。”
“父皇遺旨,讓母後陪葬昭陵。”
聽到李賢的話,所有人都大驚失色。
大家都心知肚明。
陛下若要讓天後陪葬,那天後現在就不會在這裡了,手裡,也不會握有那麼大的權力。
武媚娘聽到李賢的話,眼中流露出一絲通心,隨後轉瞬而逝。
“取遺詔。”她的聲音輕得像在喟歎。
張小敬捧著黃綾卷軸的雙手微微發抖,展開時的沙沙聲在寂靜中格外清晰。
“天皇遺詔:七日而殯,皇太子即位於柩前。園陵製度,務從節儉。軍國大事有不決者,取天後處分。”
聽到張小敬念出的話,李賢的臉色都白了三分。
事到如今,唯有搏,才有一線生機。
金吾衛的金甲林立,火銃引信的火星明明滅滅。
李賢望著四周如潮水般湧來的軍隊,終於看清廊下埋伏的不良人。
他們腰間的魚符在暗處閃爍,那是隻有天後才能調動的力量。
寒風卷起他的披風,恍惚間,他仿佛看見九歲那年,母後牽著他的手走過朱雀大街,街邊孩童們的歡呼聲還回蕩在耳畔。
“動手!”李賢的怒吼被此起彼伏的弓弦聲淹沒。第一支箭矢破空而來來。
此刻,他終於明白,在母親麵前,自己連守成的資格都未曾擁有。
混戰中,他瞥見天後依舊立在階前,廣袖被風吹得獵獵作響,像一麵永不倒下的旌旗。
鮮血濺上漢白玉台階時,更鼓聲恰好傳來。
武媚娘看著兒子被按倒在地,素白裙裾染了點點猩紅。
“將太子押入彆苑。”
她轉身時,瞥見裴炎偷偷擦拭額角冷汗,突然想起先帝臨終前的叮囑:“軍國大事,儘付天後。”
夜色漸深,宮人們開始清理滿地狼藉,唯有崇華殿簷角的風鈴仍在叮咚作響,驚起一蓬又一蓬寒鴉。
武媚娘望著漫天星鬥,將玉佩收入袖中——這大明宮的夜,終究還是屬於勝者的。
次日清晨,晨光刺破雲層,照在大明宮的琉璃瓦上。
武媚娘端坐在紫宸殿內,聽著張小敬宣讀廢太子詔書。
殿外傳來鎖鏈拖曳的聲響,李賢被押往巴州的身影漸漸消失在甬道儘頭。
她摩挲著案頭先帝遺詔,墨跡早已乾透,卻仿佛還帶著體溫。
“天後,裴相求見。”
上官婉兒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
裴炎捧著笏板踏入殿中,額頭上還留著昨夜跪拜的紅印。
武媚娘望著這個曾與自己共商國事的老臣,忽然輕笑出聲:“裴公可知,賢兒書房的《韓非子》,是本宮讓人送去的?”
裴炎渾身一顫,手中笏板險些掉落。
他終於明白,這場看似倉促的謀反,不過是天後布下的棋局。
從調離皇城守備,到默許李賢與舊部來往,再到那封“陪葬昭陵”的假遺旨——每一步,都在她的算計之中。
“天後聖明。”
裴炎伏地叩首,聲音裡帶著敬畏恐懼。
“既然太子謀反,國不可一日無主,傳本宮令,立李顯為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