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9章 儘人事,聽天命(1 / 1)

推荐阅读:

長安裹著一層霜色,大明宮的琉璃瓦在月光下泛著冷輝。

兩儀殿簷角懸著的銅鈴被夜風撥弄,叮咚聲混著遠處更鼓,在空寂的宮道上蕩出幽遠回響。

殿內炭盆燒得正旺,李治握著一盞溫熱的茶湯,指尖摩挲著杯壁暗紋,目光落在燭火搖曳的蟠龍柱上。

"陛下,陳乾京使到了。"

王燦的話語打破寂靜。

朱漆大門緩緩洞開,寒風裹挾著細雪卷進殿內。

陳浮生一襲紅色官袍染著霜色,腰間玉帶在燭火下泛著冷光。

他三步並作兩步趨至階前。

這讓李治想起十年前初見時,陳浮生還是個意氣風發的青年,在太極殿與先帝激辯天下為公,讓先帝下龍台與其論道,驚得滿朝文武屏息。

"平身。"

李治抬手示意,目光在陳浮生肩頭落了一瞬,那裡沾著未化的雪粒,"朕聽聞愛卿星夜兼程趕回長安,可是南京有了消息?"

他刻意將尾音拖長,茶盞擱在案幾上,發出輕響。

陳浮生直起身子,眼底難掩激動:"正是!陛下,南京試驗田裡的稻穗"

他從袖中取出一方素絹,素絹上還帶著江南特有的熏香。

層層展開時,金黃的稻穗垂落下來,每粒穀實都飽滿得幾乎要墜地,在燭光下折射出琥珀般的光澤。

李治霍然起身,袍角掃落案上茶盞,白瓷碎裂聲裡,他顫抖著雙手捧起稻穗,粗糙的指腹撫過稻芒,竟被紮得微微發疼。

"這這稻穗竟比尋常的大上三倍!"

李治的聲音發顫,喉結上下滾動,指尖撫過沉甸甸的稻穗。

"正是!"陳浮生眼中泛起淚光,他解下腰間玉佩,重重叩首在地:"此乃趙遣京使十載心血。”

“自先帝欽點南京為農科重地,趙遣京使帶領三百匠人,掘地三尺驗土性,尋稻種,曆經失敗,甚至不惜以自家良田為試驗場"

他喉頭哽咽,"如今畝產可達六百斤,若推廣至江南,再輔以水車、筒車之利,天下糧倉可期!"

李治猛地將稻穗按在胸口,仰首長歎:"潑天之功!趙愛卿實乃朕之社稷棟梁!來人,傳朕旨意,即刻封趙卿為"

"陛下且慢!"殿內空氣驟然凝滯,炭盆裡的火星爆開,驚得燭火猛地一跳。

李治握著稻穗的手微微收緊,燭火在他臉上投下明暗交錯的光影:"陳愛卿,這是為何?"

陳浮生抬起頭,目光堅定如鐵,眼角的皺紋裡還嵌著趕路的塵土:"陛下,當今天下,西征方為頭等大事。”

“臣自南京返京途中,見河西走廊商隊絡繹不絕,百姓雖讚陛下雄圖大略,卻也為賦稅勞役歎息。”

“敦煌城外,新添的墳塋一眼望不到頭"

他聲音發澀,"若此時大張旗鼓封賞,恐生怨言。

趙大人臨行前曾與臣言,'願以十年心血,換陛下西征無憂'。臣鬥膽請陛下,將賞賜暫且封存,待西征凱旋,再論功行賞。"

李治凝視陳浮生良久,忽想起皇兄在世時,曾在禦書房對他說:"浮生這孩子,胸中自有溝壑。"

此刻看著眼前臣子,他仿佛看到了皇兄當年的影子。

那個敢在太極殿與先帝席地而坐,縱論古今的青年,如今已成為能擔社稷重任的棟梁。

案頭碎瓷片映著兩人身影,恍若一幅水墨丹青。

"若我大唐官員皆如陳愛卿,趙愛卿這般"

李治伸手虛扶,聲音裡帶著幾分感慨,"起來吧。朕問你,對西征之事,你有何見解?但說無妨。"

陳浮生起身時,袍角掃過滿地碎瓷,發出細微的刮擦聲。

他望著殿外紛飛的雪,忽然想起戍邊將士凍裂的雙手。緩緩開口:"陛下,想要徹底一統天下,恐非我等這一代人所能完成。"

這句話如驚雷炸響。

李治瞳孔微縮,下意識握緊腰間玉玨,那是先帝傳位時親賜的信物,此刻硌得掌心生疼。

殿外風雪呼嘯,殿內卻靜得能聽見燭芯爆裂的聲響,時間仿佛凝固。

"先帝曾言,開疆拓土需數代之功。"

陳浮生的聲音沉穩,卻字字千鈞,他解開外袍,露出內裡浸透汗漬的中衣——那是連日奔波的印記。

"如今我大唐鐵騎已至君士坦丁堡,此等壯舉,縱秦皇漢武亦未能及。但陛下請看——"

他快步走到牆邊,展開一幅巨大的西域輿圖,地圖邊緣還留著被雨水暈染的痕跡。

李治走近輿圖,指尖劃過地圖上蜿蜒的絲綢之路,停在君士坦丁堡的位置,那裡用朱砂重重描了個圈。

陳浮生的手指重重按在地圖上的中東區域:"歐羅巴大陸距長安萬裡之遙,糧草轉運需經沙漠、雪山,縱使我軍驍勇,後勤補給卻是心腹大患。”

“臣料定,歐羅巴諸國的降書此刻已在途中。”

“陛下可三拒降書!先以'誠意不足'為由婉拒,再以'需商議條款'拖延,最後開出條件:君士坦丁堡以東歸我大唐,設安西大都護府統轄。”

“西方諸國稱臣納貢,開放商路。”

“如此一來,我大唐既得中東膏腴之地,又握西方門戶,進可攻,退可守。"

李治沉吟不語,燭火將兩人的影子投在輿圖上,恍若千軍萬馬在沙場上廝殺。

許久,他輕歎一聲:"陳愛卿,你想得太過理想化了。”

“皇兄當年也說過,若按此計,百年後大唐或可不費一兵一卒坐擁天下。”

“可你想過沒有——"他轉身看向窗外的雪景,琉璃瓦上的積雪簌簌掉落,"如此廣袤的疆土,後世之君如何掌控?政令能否通達?人心又該如何凝聚?當年漢武帝北擊匈奴,拓地千裡,可昭宣之後,西域便屢生叛亂"

陳浮生望著李治略顯疲憊的背影,心中一痛。他忽然想起先帝駕崩那日,李治在靈前枯坐整夜,那眼中的孤獨。

殿內炭火漸弱,寒意爬上腳踝,他解下披風鋪在冰涼的青磚上:"陛下,臣亦知變數諸多。”

“但臣以為,當務之急是為後世子孫打下根基。臣提議在中東廣建屯田,遷徙關內百姓;設學館,教授詩書禮儀;開互市,以絲綢、瓷器換戰馬、良駒。”

“如此,不出百年,中東必成我大唐腹心之地。"

李治轉過身,目光灼灼,眼底映著跳躍的燭火:"陳愛卿,你可知人心最難測?"

他沒有說下去,隻是重重地拍了拍輿圖上的君士坦丁堡,震得地圖簌簌作響,"這裡,或許就是我大唐遠征的極限了。"

殿外風雪更急,銅鈴搖晃得愈發劇烈,似在為這場爭論伴奏。

陳浮生望著李治緊鎖的眉頭,忽然想起先帝常說的"守成不易"四字。

是啊,打天下靠的是鐵騎彎刀,守天下靠的卻是人心與謀略。

他再次行禮。

"陛下聖明。臣鬥膽請陛下,無論西征結果如何,都要將南京農科之法推廣天下。民以食為天,倉廩實方能天下安。"

李治看著手中的稻穗,忽然笑了。

那笑容裡有欣慰,也有一絲難以言說的悵惘。

他將稻穗鄭重的放在案上,用手指在輿圖上畫了條線:"好,就依愛卿所言。待明日早朝,朕便與群臣商議此事。至於西征儘人事,聽天命吧。"

最新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