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濃稠的血墨,在伊斯法罕殘破的城牆上緩緩暈染,將磚石縫隙裡凝結的暗紅血跡都映得發亮。
可夫踩著焦黑的瓦礫前行,靴底碾過不知哪國士兵的指骨,發出細碎的脆響。
他望著滿地焦土上橫七豎八的殘肢斷骸,腐肉混著未燃儘的帳篷布料,在夜風裡飄出令人作嘔的甜腥氣。
耳畔還回蕩著此起彼伏的哀嚎,有士兵用陌生語言的臨終囈語,也有受傷戰馬瀕臨死亡的悲嘶。
當可夫開口時,穆阿維葉正用染血的布巾擦拭彎刀。
那是從一名被神火飛鴉炸碎的拜占庭士兵身旁拾起的,此刻刀刃上凝結的血塊已變得暗紅。
在夕陽下泛著詭異的光澤。
刀柄纏著褪色的絲綢,依稀可見拜占庭皇家的鳶尾花紋路,如今卻被血漬浸透,變得黏膩而沉重。
“可夫,你看那拜占庭的皇帝,你信不信,我們贏得希望,在他的身上?”
穆阿維葉的聲音沙啞得如同風沙磨過粗糲的石礫。
他倚著半截斷裂的望樓,腰間彎刀的月牙形護手在暮色中忽明忽暗。
他的目光越過燃燒的營帳,落在遠處查世丁尼藏身的牛皮帳篷上。
那頂繡著雙頭鷹紋章的帳篷,此刻正隨著夜風劇烈搖晃,繡金線的邊緣被火燎出焦黑的孔洞。
可夫難以置信的轉頭看向這位阿拉伯帝國的領袖,眼角餘光瞥見蘇蘇利亞同樣瞪大了眼睛,素來沉穩的蘇蘇利亞此刻也露出了罕見的驚愕神色。
遠處,查世丁尼正被親衛架著踉蹌前行,紫色皇袍沾滿灰燼與嘔吐物,嵌滿寶石的冠冕歪斜的掛在頭上,活脫脫像個被嚇破膽的逃兵。
“怎麼可能?”可夫終於找回自己的聲音,話語裡帶著壓抑不住的質疑。
“他連自己的親衛都指揮不了,剛才爆炸時,我親眼看見他躲在盾牌下麵渾身發抖,這樣的人”
他想起半小時前那荒謬的一幕:當第一枚神火飛鴉落地時,查世丁尼尖叫著鑽進裝滿羊皮卷的木箱,指甲在箱板上抓出深深的劃痕,尊貴的皇袍被箱角扯出長長的裂口。
“不敢相信吧?說實話,我也不敢相信,但是事實就是如此。”
穆阿維葉伸手按住可夫的肩膀,他的目光深邃如夜幕下的波斯灣,倒映著遠處跳動的火光,眼角的皺紋裡嵌滿煙塵。
“如果你們非要問我為什麼,那我隻能告訴你們,他是神聖羅馬帝國的最後接班人,他是正統。在這片被戰火撕裂的土地上,能帶領聯軍走向勝利的,隻能是正統。”
蘇蘇利亞若有所思的撫著胡須,金屬護甲隨著動作發出輕微的碰撞聲:“可是哈裡發,神聖羅馬帝國早已不複當年的榮光”
“正因為殘破,才更值得重塑。”
穆阿維葉打斷他的話,拾起半塊碎陶片,在焦黑的地麵上劃出模糊的地圖輪廓。
陶片邊緣鋒利,在地上拖出刺啦刺啦的聲響,“你們看,天竺人、阿拉伯人、波斯殘部,我們這些‘野路子’再驍勇善戰,在西方土地上始終是外來者。”
“但查世丁尼不一樣,他的血統裡流淌著羅馬軍團的血脈,他的皇冠曾接受過聖索菲亞大教堂的聖光。”
“當他站出來高呼‘為羅馬而戰’時,那些躲在廢墟裡的貴族,那些潰散的騎士,都會重新集結。”
他的指尖點在陶片劃出的“君士坦丁堡”位置,那裡還矗立著千年不倒的城牆。
可夫沉默良久,終於理解了穆阿維葉眼中的深意。
所有人都知道在君士坦丁堡下,仍藏著十二座秘密金庫,裡麵堆滿了足以組建三支精銳騎兵的黃金。
如果能以正統之名
他的喉結動了動,突然意識到這不僅是軍事策略,更是一場精心編織的政治騙局——用羅馬帝國的餘暉,點燃整個西亞的反抗之火。
“可夫,你信我嗎?”
穆阿維葉突然握住他的手腕,力度大得近乎灼人。
這位阿拉伯領袖的掌心布滿老繭,虎口處有道陳年傷疤,正是當年與突厥人血戰留下的印記。
可夫望著眼前這位將阿拉伯帝國從阿裡時代的屈辱中拽出來的領袖,想起初次見麵時,穆阿維葉單槍匹馬闖入天竺營地,腰間隻懸著一柄彎刀,卻用三句話說動他舉族遷徙的場景。
此刻,他毫不猶豫的單手拍胸。
“我信你,哈裡發!”
“好,那你聽我的。”
穆阿維葉眼神掃過遠處正被士兵抬走的傷兵,擔架上的白布浸透鮮血,在地上拖出蜿蜒的痕跡,“這裡守不住了,帶著你的軍隊和你的百姓,往後走。是撤退,不是逃亡,去大馬士革,建造第二輪防線。”
他頓了頓,伸手取下自己的披風,繡著新月紋章的錦緞在風中獵獵作響,邊緣的銀線在火光中閃爍。
“從你走的那一刻,你就是聯軍的總指揮。”
“帶著拜占庭的皇帝走,扶持他——記住,要讓他覺得是自己在發號施令。”
“哈裡發,你這是?我們可以一起走的!”可夫望著對方堅毅的側臉,突然意識到某種可怕的真相。
穆阿維葉搖頭,撿起一塊仍在冒煙的神火飛鴉殘片,金屬表麵還留著未燃儘的引信。
殘片邊緣鋒利如刀,劃破了他的指尖,鮮血滴落在焦土上。
“不,你們都能走,我不能走。”
“這腳下,是我的家園。聯軍的心氣都被打散了,我要讓他們重新振作起來,要是都走了,接下來不過是屢戰屢敗罷了。”
他突然笑了,笑容裡帶著幾分癲狂,牙齒在火光中泛著青白,“我要讓他們知道,唐軍也並非不可戰勝。”
話音未落,遠處傳來查世丁尼尖銳的呼救聲。
那聲音像生鏽的鐵釘刮過耳膜,帶著哭腔的顫抖裡,還夾雜著對神明的咒罵。
穆阿維葉拍了拍可夫的肩膀,轉身朝帳篷走去。
蘇蘇利亞緊跟兩步,低聲道:“哈裡發,至少讓我留下”
“帶著我們的百姓先走。”穆阿維葉頭也不回,披風在身後揚起一道黑色的弧,“告訴可夫,路上若遇到拜占庭貴族,就說查世丁尼要在大馬士革重建羅馬元老院。”
他的聲音被風撕碎,混著遠處傳來的爆炸聲,消散在彌漫著硫磺味的空氣裡。
查世丁尼蜷縮在帳篷角落,雙手死死抓著繡金線的坐墊,指甲縫裡還嵌著泥土。
看到穆阿維葉掀開帳簾,他像溺水者抓住救命稻草般撲過去,涕淚橫流的臉上沾滿煙灰:“穆阿維葉,不,哈裡發,不能再打了!我們根本不是對手!投降吧,哈裡發!”
他的皇袍下擺被火燒出大洞,露出裡麵繡著聖徒像的亞麻襯衣,此刻那聖徒的麵容也被血汙模糊。
穆阿維葉凝視著這位失魂落魄的皇帝,忽然伸手。
查世丁尼本能的瑟縮,卻見那沾滿硝煙的手掌輕輕拂過他的臉頰,將煤灰一點點拭去。
指腹擦過查世丁尼顫抖的眼皮時,這位皇帝突然嗚咽出聲,像個受了委屈的孩童。
“陛下,誰都可以說投降,但是,你不能說。”
穆阿維葉的聲音低沉而有力,砸在查世丁尼心上。
查世丁尼愣住了,耳中嗡嗡作響。
“陛陛下?”
他茫然地重複,仿佛這個從小聽慣的稱呼此刻才第一次有了重量。
十二歲加冕時,聖索菲亞大教堂的穹頂在陽光下金光閃耀,大牧首將鑲嵌著祖母綠的皇冠戴在他頭上,唱詩班的歌聲震落穹頂的金粉。
二十歲親征時,鐵甲騎兵踏碎敵人防線揚起的漫天煙塵中,他揮舞著鍍金長矛,身後跟著高呼“勝利”的子民。
可後來,他被眼前這個人所帶領的阿拉伯軍隊打得丟失了大片土地。
而此刻,這個讓自己想到都做噩夢的人,竟然叫自己陛下?
“哈裡發,你叫我什麼?”
他顫抖著指了指自己,聲音小得像囈語。
穆阿維葉單膝跪地,握住他的手按在自己肩頭的新月紋章上,錦緞上的金線硌得查世丁尼生疼。
“拜占庭的皇帝,羅馬最後的傳人。您難道忘了,當年君士坦丁大帝的戰旗,曾從直布羅陀飄揚到幼發拉底河?”
他抬頭時,眼中燃燒著讓查世丁尼陌生又熟悉的狂熱,那是每個渴望征服的帝王眼中都曾有過的火焰,“現在,該是您重振榮光的時候了。”
帳篷外,夜風卷起滿地焦土。
可夫站在遠處看著這一幕,忽然明白穆阿維葉真正的謀劃——這不是一場簡單的戰略撤退,而是要在潰敗的廢墟上,重新鑄造一個足以與大唐抗衡的傳奇。
他握緊腰間的彎刀,朝著夜色深處發出長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