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秋的長安裹著槐花甜香,兩儀殿簷角的風鈴在穿堂風裡叮咚作響。
李治握著羊毫的手頓了頓,案頭攤開的《乾武政要》墨跡未乾。
窗外的陽光透過窗戶斜斜地灑進來。
腳步聲由遠及近,鎏金獸首門環輕叩三下。
門推開的刹那,陽光裹挾著槐花香漫進殿內。
蘇亶坐著輪椅,青灰色錦袍下擺沾著未乾的雨水,顯然是剛從國公府趕來。
他身後的李璟儀攥著衣角,月白色襦裙繡著半開的玉蘭花,發間銀簪垂落的珍珠隨著顫抖輕輕搖晃。
少女的麵容還帶著未脫的稚氣。
“國丈!”
李治起身時帶翻了擱在案邊的鎮紙,他快步上前,廣袖掃過堆成小山的奏章,在蘇亶即將行禮前穩穩扶住他佝僂的脊背。
“您腿腳不便,這些虛禮就免了。”
李治的手掌有力而溫暖,觸到蘇亶嶙峋的肩胛骨時,心中不由得一陣酸楚。
蘇亶渾濁的眼珠泛起淚光,布滿老年斑的手死死攥住李治的衣袖:“陛下萬金之軀,怎能”
話音未落,李治已恭恭敬敬行了個禮,額頭幾乎觸到老人手背:“當年在晉王府,若不是皇兄,哪有今日的李治?
“這份恩情,朕銘記於心。”
他的聲音低沉真摯。
李璟儀站在蘇亶身後,李治直起身時目光驟然柔和,他輕輕蹲下與少女平視,溫熱的掌心輕輕覆上她冰涼的手背:“儀兒,才多久沒見,都長這麼高了?記得上次抱你時,你還不及我腰間。”
他的眼神中滿是寵溺,透過眼前的少女,看到了那個曾經在療養院裡嬉笑玩耍的孩童。
李璟儀慌亂中想要抽回手,卻又不敢太過用力。
她微微低著頭,“小……小叔叔好。”
聲音細若蚊蠅,卻如黃鶯出穀般清脆。
蘇亶輕輕扯了扯李璟儀的衣袖。
“儀兒,不可無禮,該喚皇叔。”
李治卻笑著擺了擺手,伸手輕輕揉了揉少女的發頂,將她精心梳理的發髻弄亂了幾分:“在我這兒,永遠是小叔叔。”
“這皇宮的每個角落,儀兒想去便去。”
“還記得小時候你最喜歡在假山後麵捉迷藏,把我的房間都翻了個遍?”
李璟儀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驚喜,緊繃的肩膀漸漸放鬆下來:“小叔叔,我還記得呢!那次我藏在柴房的草垛裡,您找了好久才找到我。”
說起往事,她的話匣子仿佛被打開,臉上也露出了燦爛的笑容。
“用過早膳了嗎?”
李治關切的問道,“若是沒吃,我讓禦膳房準備你最愛吃的桂花糖糕和蟹粉湯包。”
他對李璟儀的喜好了如指掌,這些細節無一不體現著他的關懷。
李璟儀連忙搖頭,發間的珍珠流蘇跟著晃動:“吃過了,小叔叔。”
“那就好。”李治轉頭吩咐道,“王燦,備軟轎送雲和公主去太明宮。”
“告訴守宮的侍衛,以後公主出入,無需通傳。”
他的語氣不容置疑,彰顯著天子的威嚴。
“是,陛下!”
王燦躬身退下,不一會兒,便有侍衛抬著軟轎來到殿外。
李璟儀依依不舍的看了蘇亶一眼,又望了望李治,這才上了軟轎。
腳步聲漸漸遠去,兩儀殿重歸寂靜。
李治走到紫檀木櫃前,取出一個古樸的茶罐。
茶罐表麵刻著纏枝蓮紋,邊緣已經被磨得光滑,顯然是被人反複摩挲過無數次。
“國丈,您瞧。”
李治揭開茶蓋,裡麵是些細碎的茶葉沫子,“這是皇兄留下的。”
“他說,上等的茶葉要賞賜給有功之臣,這些茶沫,自己喝著反倒更有滋味。”
他的聲音帶著一絲懷念,仿佛又看到了皇兄在禦書房裡,就著這些茶沫批閱奏章的場景。
蘇亶望著茶沫,眼眶再次濕潤。
當年先帝坐在龍椅上,與他談論國事時,手邊總是放著這樣一杯茶。
自己的女兒總會在一旁插上一嘴。
熱水注入茶盞,蒸騰的熱氣模糊了兩人的麵容。
李治將茶盞遞到蘇亶手中,動作自然親昵。
“嘗嘗,還是那個味道。”
蘇亶顫抖著雙手接過茶盞,他放下茶盞,突然重重地咳嗽起來,身體劇烈地起伏著。
李治連忙上前,輕輕拍打著他的後背。
許久,蘇亶才緩過氣來。
他望著李治,蒼老的臉上滿是憂慮:“陛下,老臣今日來,是有一事相求。”
“國丈但說無妨。”
李治重新坐下,目光堅定的望著老人,“隻要是朕能做到的,絕無二話。”
蘇亶深吸一口氣,眼中泛起淚花:“老臣大限將至,怕是熬不過這個冬天了。”
“老婆子走得早,膝下唯有蘇芷一個女兒。”
“先帝僅存祐兒與儀兒兩個血脈,如今祐兒”
說到此處,老人哽咽著說不下去。
他的心就如被刀割般疼痛。
“國丈節哀。”李治伸手握住老人顫抖的手,“儀兒是皇兄的血脈,也是朕的至親。”
“您放心,朕會將她視如己出,護她一生周全。”
蘇亶緊緊攥住李治的手,仿佛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陛下,儀兒生性單純,不懂爾虞我詐。”
“老臣走後,她該如何自處?”
李治站起身,走到窗邊。
陽光灑在他身上,勾勒出一道金色的輪廓。
他轉過身,眼神堅定如鐵:“國丈,朕會護大唐子民安居樂業,護李氏血脈綿延不絕。”
“儀兒是李氏血脈,也是蘇家的掌上明珠,朕定不會讓她受半點委屈。”
他走到蘇亶麵前,鄭重的說道。
“若違此誓,就讓我李治”
“陛下不可!”蘇亶打斷,“老臣信得過陛下。隻是希望日後,還望陛下多加照拂儀兒。”
“國丈放心。從今日起,儀兒的吃穿用度,一樣還是宮裡出。”
“我會為她請最好的先生,教她詩書禮儀,也不說詩書禮儀,儀兒想學什麼就學什麼。”
“待她成年,朕也會為她擇一門好親事,讓她一生幸福安康。”
“不過,儀兒像皇兄皇嫂,太師不願意,朕也沒辦法。”
李治笑著撓了撓頭。
蘇亶望著李治,眼中滿是感激。
他端起茶盞,輕輕抿了一口。茶沫雖粗,卻有著彆樣的醇厚。
這茶,就像先帝的治國之道,樸實無華,卻溫暖人心。
“有陛下這句話,老臣就算去了,也能安心了。”
蘇亶放下茶盞,總算是鬆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