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摸摸我的臉嗎?”
塞壬塔琉納斯雙手抓住了青崖的右手掌,將他的掌心貼在了自己的臉頰上。儘管她的體溫要比人類低上一些,但青崖依舊能真切地感受到她的溫度,她的呼吸,甚至感受到她的血液流淌在皮膚之下。
可這樣活生生站在眼前的她,卻要青崖相信她是根本不存在的。
“造物主創造我的時候,賜予了我一部分它的智慧,時間久了,我慢慢地也能看到一些神明的思維。
其實,造物主很久之前就已經‘死了’,這裡的種種,不過是它的一念俱現罷了,在它長久的沉睡中,我們隻不過是須臾一夢。
所以,我可以將這裡的一切物質所喚醒,當它們的意識覺醒,虛幻的自我欺騙將無法支撐這個世界的結構,一切都會崩壞,一切都會消失,再也沒有任何東西能夠阻擋你的腳步。”
塞壬塔琉納斯閉上了雙眼,感受著青崖掌心的溫度,仿佛在說著一件日常瑣事一般。
“那你呢?一切都會消失,你也會不見嗎?”
塞壬塔琉納斯沒有回答他的話語,繼續自顧自地講述著:
“你是在為我傷懷嗎?我很高興。但請不要悲傷,我原本就是造物主的一個夢,哪天這個夢斷了,我也就消失了,就像大海上的泡沫一樣。
隻是我還沒有見過外麵的世界,沒有見過太陽和月亮,沒有見過風霜和雨雪,我在造物主的記憶當中看到過那樣的場景,可我還想親眼看見它們,去觸碰它們。”
她的眼中泛起熒光,一顆顆玲瓏剔透的珍珠順著她的臉頰滑落,落在了青崖的手心裡。
“我不需要你的幫助,我自己可以跨越千山萬水,你且在這裡等我,等我回來,我就帶你出去,聽到了嗎。”
青崖極力地想要阻止她,卻發現自己被她牢牢地禁錮在了原地,絲毫動彈不得,而外邊無邊的大海,正在逐漸褪去。
“我生於黑暗,也必將消散與黑暗,光明是我永遠也無法奢求的東西,但是,這一百個紀的日子裡,沒有哪一刻,比今天更值得銘記。遠道而來的旅人,請你再呼喚一次我的名字,可以嗎?”
“塞壬塔琉納斯,我已經虧欠了彆人太多太多,你這樣,是想讓我懷著對你的愧疚直到永遠嗎?”
“這是造物主為我起的名字,現在我不喜歡了,你為我再起一個新的名字,可以嗎?”
美麗的海妖絲毫不理會青崖的任何言語,她知道,眼前的少年現在說的一切話語,都是想要阻止自己。
“好……,”
青崖顫聲答應著她。
“你知道雪花嗎?在外麵的世界,天氣寒冷的時候,天上就會飄落片片雪花,它們每一朵都有六個花瓣,像無暇的水晶一樣純潔,但它們很快就會融化,向你一樣消失在人間,我便喚你輕雪,你喜歡這個名字嗎?
青崖將額頭抵在她的額頭上,在她耳邊輕聲細語,船艙外,無邊的海域像是黃沙流逝一般飛散,片刻之後,這個世界將不複存在。
”輕雪,輕雪……”
她靜靜地默念著自己的名字,眼角的淚珠展開笑靨如花。
“你不會感到愧疚的,大夢醒來,造物主會忘記一切,世界會將我徹底遺忘,你從來都不曾擁有與我相關的記憶,今日一夢,卻是我最珍視的時光。”
飄搖的客船也像砂礫一樣飄散,自己很快,將看不見她的眼睛了。
“再見了,遠道而來的旅人,願你的旅途一帆風順。”
青崖想要握住她的雙手,可指尖的細沙越是用力卻隻能流逝得越快,自己什麼都抓不住。
不,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她消失在我的麵前,我一定能做些什麼。
青冥,如果你真的有靈,如果你能司掌冥界的生死,可不可以將她留下來,她隻想看一眼外麵的世界,這有什麼錯?
造物主既然創造了生命,就應該讓她按照自己的意願活下去,如果她的神明置之不理,就讓我來回應。
黑色的長夜綻開鮮紅的花朵,送魂的長歌唱到海洋的儘頭,青冥之上的幽幽熒光,將原本已經消散的輕雪再次拉了回來,隻要我心所向,天命猶可逆。
一切塵埃落定,青崖捧起長劍,隻見劍格之下,一尊精美的人魚雕像浮現在劍身之上。她將魚尾盤踞在礁石之上,一手托著滄海明珠,一手浸泡在海水當中,當青崖看向雕像的眼睛之時,好像雕像也正對著自己的眼睛微笑。
這世間,總會有一種力量,能夠超越法則的界限,去做到那些不可能的事情。雖然這個世界已經崩落,但隻要我還記得,你就永遠存在,天上人間,一定會有再相見的一天。
輕撫著劍身上的人魚浮雕,周遭的世界已然全部湮滅,茫茫大海一去無蹤,這裡再次回到了剛開始那樣。但青崖已經不再迷茫,少年提劍而起,再次飛向遠方。
虛無縹緲的仙山之上,秋池雨一手被白煙組成的手環所牽引,另一手又牽著花青兒,一步一步地登上青雲長階。
此刻,她已經能夠明確地感受到,正是上方那巨大的紫晶龍骨之中的不滅魂靈在呼喚著她。
龍族骸骨通常晶瑩如白玉,它們長眠在瀛洲之上的時間荒野當中。儘管肉體已經毀滅,但若是哪一日仙山受犯,被遺忘在時間中的龍骨將再次降臨世間,驅逐一切來犯,所以,龍族的力量不會因為龍王的隕落而減弱,這也是它們一直站在世間的原因之一。
可秋池雨從來都不曾聽聞,哪位先輩留下了紫晶般的龍骨,所以當她親眼得見之時,一時間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沿著青雲梯拾級而上,秋池雲帶著花青兒已經來到了千裡之上的天空深處。這裡的夜空潔淨而透明,淡紫色的天光下,夜幕觸手可及,遠處的雲團中電光閃耀,照亮了些許的角落。
終於,兩人走到了長階的儘頭,來到了巨大的龍骨頭顱之上。
“你,便是當今的龍族血脈嗎?”
四下無人說話,但在秋池雨的腦海中,卻響起了一陣威嚴卻又充滿了嬌媚的聲音,那是不死的龍魂在與自己的心靈溝通。
“回前輩的話,我不過是血脈殘缺的龍族後裔,真正的龍族,應該還居住在海中的瀛洲仙山之上。”
秋池雨小心翼翼的回答著。
“原來,你也是被流放到海內的敗者。那麼在外麵的世界上,今天已經是寒武紀元多少年了?”
紀元,一般隻有神話故事中才會出現的計時單位,輕雪在黑暗中獨自走過了一百個紀,為一千兩百年,而一個元,則是十二萬年。
“前輩,遙遠的寒武紀元已經過去了一萬年,現在已經是奧陶紀元的年代了。”
許久,這片空間陷入了死寂一般的沉默當中。一萬年的光陰就在這長夜般的煎熬中走過,還要等待幾個萬年,自己才能重見天日?
“唉……”
一切感慨,都化為了一聲長歎。
億萬年以前,她身為龍族之王,統領數十萬龍眾,就連佛祖身邊的八部之一天龍眾,也是她的麾下之臣。
她禦風馳電,造化萬千,世間的一切力量,她都能輕易地翻雲覆雨。那時候,天空是她的,海洋是她的,就連神霄之上,她也能來去自如。
據傳,她所收集的珍寶,已經能夠將一片海域重新填成新的大陸。
隻是她太過貪玩,常年不曾居於瀛洲,麾下部眾,也漸漸升起了不臣之心。也因她太過天真,太過相信自己的力量,當獻祭了十萬龍骨煉成的刺龍釘穿過她的胸膛的時候,她依舊不相信眼前的一切。
心臟被刺穿的劇烈疼痛讓她踮起了自己的腳趾來穩住自己的身體不會倒下,在以雷霆之力一舉擊殺了在場所有人後,她拖著龍血不斷噴湧而出的身軀,逃離了瀛洲。
紫色的龍血在天空之中鋪就了一條天路,時至今日,站在東海邊遠眺仙山,依舊能看到一片淡紫色的雲朵一直綿延到遠方,那是她的血液將天空染就的色彩。
彌留之際,任然有著數萬反叛之眾追捕自己而來,她實在太過強大,不看到她的屍體,他們是不會罷休的。
她舍棄了高貴的龍身,化作最為平凡的人類,在深山密林當中尋求一線生機,可茫茫天地,沒有一處可供她駐足。
終於,在極地嶺這綿延無儘的林海中,她發現這裡的地下有著巨大的空洞,在她耗儘自己的所有力量開辟出這片虛幻的空間後,她的生命之火,也就此燃燒到了儘頭。
倒在林海之外的女屍騙過了追捕者的眼睛,他們親眼得見龍王的屍體像是一片飄搖的浮萍一般在人間零落成泥。
但她依舊不曾死去,不滅的靈魂在這黑暗的世界裡長眠,無邊的孤寂讓她快要失去理智,所以她創造出了一個個小世界,或者乾預附近一些生物的習性,才能派遣一些自己的寂寞。
昨日之日不可留,滄海有時儘,爛柯人已冥,晃晃悠悠,世間已過一萬年,再回想起曾經一呼百應的日子,不過是過眼雲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