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之後,陸行聲隱隱有種和對方關係更進一步的錯覺——看著不知從何時起靜靜跟在身後充當小尾巴的舍友,他覺得,或許不是他自作多情的錯覺。
陸行聲摸黑刷完牙,由於空間狹小,他的後背偶爾會和對方的某個身體部位摩擦到,或許是肩膀或許是手肘,陸行聲沒有注意。可另一個人卻本能地緊繃起來,黑魆魆的眼睛往某個方向瞟,然後慢慢後退,中間留下足夠的空間才鬆了氣。
男生將自己的臉盆端在手裡,雖然房間住了二十人,可房東為了促使他們在水房花錢,房間隻有一個水龍頭,陸行聲在用,他隻能先準備著站在他身後。
陸行聲抬起頭,屋內光線很暗,但因為旁邊就有窗戶,昏暗的月色成為唯一的光源,他透過鏡子好奇地看著對方。
儘管在室內,包裹緊實的男生沒有露出一絲真容,他微微低頭,陸行聲一時之間隻看得見對方的針織帽子。
“你多大啊?”陸行聲忽然轉過頭問他。
這個行為似乎給對方帶去了很大的威脅,男生猛然後退,直至脊背抵在牆上,外套蹭了一層淺淺的白灰。他錯愕地瞪大眼睛,讓陸行聲一下就產生了一股愧疚之情。
他趕忙舉起雙手表達自己的無害:“對不起對不起……嚇到了吧?那我不說話了。”
儘管有口罩遮擋,可陸行聲還是察覺到對方深吸了口氣,似乎真的被嚇到了,這讓陸行聲也有些手足無措,實在沒料到這句話——或者自己展現的友好態度讓他這麼排斥。
陸行聲抿了抿嘴,也有些委屈:“不好意思啊……我不說了。”
他轉過身,擰乾毛巾隨意在臉上和脖子擦了擦,但期間視線還是不聽話的透過鏡子看他——這次看見的不是針織帽,而是對方模模糊糊的輪廓。
他似乎也在看他。
陸行聲一怔。
光線很暗,隻能大致猜測,陸行聲看不見那雙眼睛,男生也無法百分百確認陸行聲在看他。
陸行聲很快反應過來,將毛巾丟在盆裡搓洗然後擰乾,乾脆利落地讓出位置抬步出去,隻是才讓開,門口卻響起了其他人的腳步聲。穿著毛衣的男人帶著一身的二手煙進來,陸行聲下意識看向男生——
果然對方縮著肩頭猛然往後靠,手肘掃落搭在一邊的毛巾,他還想往後,可角落裡是晾曬的鞋架子,他退無可退。
陸行聲眼疾手快地拉住男生的手腕將他拽離角落到了洗漱台裡麵,自己轉而擋在兩人的中央——雖然他不知道為什麼舍友這麼排斥和彆人的接觸,但每個人都有秘密。
陸行聲的肚子被人的手肘擦過,隨後肩頭被人一推:“彆擋道!”
他上半身被推得後仰,腳尖朝上下一秒就要踉蹌後退,可很快他穩住了身體——有人撐住他的後背,力道轉瞬即逝,但足以讓他不那麼丟臉。
廁所門哐當關上,隨即是水流聲。陸行聲轉過身和舍友麵對麵,對方也在看他,隻是注意到他投落的目光後,男生又恢複素日的模樣——像一朵靜靜長在屋角的蘑菇。
陸行聲沒有離開,他接了盆水佯裝要衝腳。因為冬天的拖鞋價格貴些,所以一年四季陸行聲隻穿了幾塊錢的涼拖鞋,於是這個舉動難得少了一絲違和。舍友乖乖地讓出本來是他的位置,縮在最裡麵,雙手緊緊握住放在身前,低著頭看不清表情。
寒冬臘月,一盆冷水下去,寒氣從腳心開始往上躥,陸行聲被澆得齜牙咧嘴,但強行忍住不倒吸氣,表情微微扭曲。
廁所的人還沒有出來。
陸行聲耷拉著眉眼,餘光瞥見化石般的舍友,認命地又接了盆水,好在這時門裡有了動靜,陸行聲趕忙擰緊水龍頭。
裡頭的人出來也不洗手,徑直踩著拖鞋往裡走。
陸行聲鬆了口氣,匆匆把盆裡的水澆在腳背,牙齒微微打顫:“我現在洗好了,你來、你來……”
說著,重新讓出位置。
男生聞言偏頭,他又在看他——說是觀察更貼合。
看不清的雙眼中有揣測、懷疑、好奇、無措……複雜繁多,最後他微微垂眼,盯著他濕淋淋的雙腳,覺得此刻無端有種似曾相識。
這種彆人不求目的的好意,因為太過遙遠,隻能用似曾相識來形容。
陸行聲擦乾淨腳忙不迭窩進被子裡打顫,其他床鋪的動靜一浪高過一浪,有人在給家裡的老婆打電話,嗓音渾厚響亮,用他聽不懂的家鄉話一聊就聊半個小時。
男生收拾好慢慢摸到自己床邊,脫下外套褲子然後將自己卷進被窩,隨後一頂帽子才從被窩裡送出去,整個動作一氣嗬成。陸行聲轉了個身,不比洗漱台那還有窗戶,屋內是什麼也看不見,但是陸行聲還是願意衝著男生的方向,無他,就是氣味沒有那麼繁雜。
除了自己,也就身邊的舍友稍微愛乾淨點。
陸行聲闔上眼睛,忽然就覺得……他們現在,是不是比一開始稍微親近了一點?
翌日,陸行聲一早收拾好準備出門,昨日的夢已經忘了大半,但依稀記得是關於那段艱難不想回憶的過去。
但是又有些奇怪,陸行聲摸了摸嘴角,他總覺得昨晚笑過。
沒糾結太多,陸行聲換好鞋衝著屋內道:“我出門了,如果無聊可以看會兒電視,等我回來,不要亂跑被人看見——”
他又覺得這個說詞不太好,像有些限製對方,陸行聲頓了頓又道:“如果想出去玩的話,要小心人類,不要被看見好嗎?”
偷偷躲在陸行聲發頂的黑線油然而生一種被關切的幸福,它不禁探出身體怎麼都貼不夠。
陸行聲知道對方聽得見,也就沒管,他關上門,帶上黏在鞋帶上、卷進褲腳裡、掛在衣領處和埋進發頂的黑線們下樓。
一直抵達三樓,陸行聲的心情都很鬆快,但是細碎絕望的抽泣聲令他的腳步頓在台階上。
他狐疑地往下走,隨後在三樓的位置看見一個蹲在地上捂著耳朵麵對牆角的女生。
——對齊慧而言,變故發生得太突然,所有人都沒有一絲警覺。
正當他們四人完好度過夜晚,她和肌肉男結伴去周邊繼續調查,可誰都沒料到他們會在樓梯上碰見一整麵牆的眼睛。
是的,無數密密麻麻的眼睛一個擠著一個。小的宛如一個落在紙上的黑點,大的光是瞳孔就能罩住一個成年人。眼白上布滿交錯的血絲,一股駭人的可怖撲麵而來!眼睛衝著兩人的方向看去,明明是青天白日,可陰森詭譎的氣氛讓兩人都雙腿發軟。
“彆著急,隻是眼睛……”肌肉男讓自己的呼吸不那麼紊亂,不知道這話是說給自己聽還是說給齊慧聽的,“你忘了最開始,黃毛也是被眼睛盯了一晚上,什麼事情都沒發生。”
齊慧看見這些眼睛不斷眨著,似乎每隻眼睛都有自己的意識,好奇的、惡毒的、悲傷的……看得齊慧後背陰冷。
“但是、但是現在不是晚上。”齊慧看見離得最近的一隻眼睛瞳孔中是自己毫無血色的臉,她嚇得趕忙閉上眼睛,“今天是第五天了,是不是代表他們開始進入狂躁期了?”
“可能,但是剛進入狂躁殺傷力有限,我們先往下走……”肌肉男動了動腳,餘光仔細觀察牆壁上的眼睛,但很快,腳下異常的觸感讓他打了個抖,肌肉男緩緩低下頭。
齊慧因為害怕閉上眼睛,她聽從肌肉男的話正要睜開眼,就陡然聽見一聲極為痛苦、悲切又不甘的痛呼:“不——”
撲哧。
細微的聲響,像是有東西被從肉裡剜出來,齊慧瞬間凝固在原地,一股逼人的血腥從身邊飄來,她忍不住側身乾嘔。
“眼睛!我的眼睛!”
肌肉男因為痛楚而抽搐,鮮血從空蕩蕩的眼眶中滾落,很快,他的聲音也消失了。
“隊長?”
齊慧下意識睜開眼,卻猛地和地上一個巨大的眼睛對上視線,而這瞬間,她精準的在那瞳孔裡看見了肌肉男的身影。
恐懼頃刻間布滿身體,而軀體率先一步讓齊慧做出了拯救自己的動作,她沒有著急下樓,而是閉上雙眼。
她嘗試摸索著下樓,但隻要能接觸到的東西,都在一瞬間變為極其柔軟的眼睛,她能摸到眼皮上的褶皺,還有顫動時的睫毛……這一切都讓她既恐懼又惡心,情緒逐漸遊走在崩潰的邊緣。
救救她……誰來救救她……
不想死。
齊慧感受到鞋底踩在了眼睛上,甚至在眼球滾動時自己也會隨之輕微移動。她不敢睜眼,緊接著抬手捂住耳朵——她已經能聽見一些聲音,那些聲音仿佛從腦子裡發出,告訴她現在很安全,可以離開了——隻要睜開眼,下樓,很簡單。
她不知道走了多久,但好似永遠走不到出口,她累得氣喘籲籲,手上殘留的觸感快要逼瘋她時,一個活人的腳步聲讓她僵直了身體。
“你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