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好,上天也站在我這邊。
看著緊閉的房門,被獨自一人留在外麵的陳寬狂喜地想。他放下被強硬塞進手裡的筷子,隨後健步如飛地跑到最開始陸行聲的位置。
他伸手拉開——抽屜紋絲不動。
狂喜的神態一僵,陳寬低下頭看著抽屜,那是非常常見的老式抽屜,外麵沒有鎖孔,按理說隻需要輕輕一拉就能打開。
但是陳寬憋得腦門子生汗也不見一絲鬆動,久而久之,他放棄了。
可被陸行聲遺忘在桌上的手機卻也能幫助他做很多事情。
因為副本限製,他們出不了小區。之前收集的信息幾人都解析出了大部分,但依舊有因為限製而導致調查停滯不前的。
比如警方公示的調查進度,或者除了這個小區外,凶手是否還曾在外殺過人……
陳寬毫不猶豫地打開手機,兩隻眼睛恨不得分出一隻來放哨,他不敢耽擱時間,抓緊在搜索框輸入關鍵詞,時間緊迫,沒能留給他更多時間逐一點進去仔細瀏覽,隻能一邊錄像一邊迅速劃過屏幕。
等記錄得差不多後,陸行聲還沒有出來。陳寬舔了舔起皮的嘴唇,正要放下手機,忽然想起一條被他忽略的訊息。
——礙於通信設施無法使用,肌肉男曾經拍過807的房間,那幾張照片他們都翻來覆去看過,但是有一張照片,他們的調查卻遲遲無法推動。
那張電影票:《恐怖午夜》
幾乎是一瞬間,陳寬毫不猶豫地繼續輸入電影名稱,用自己的手機將有關海報、詞條錄下,甚至幾十秒的花絮,但遺憾的是,他注定不能完整傳送電影。
幾十秒的花絮片段一晃而過,陳寬緊張得手心出汗,害怕自己被nc抓個正著,就在這緊迫的氣氛中,他的餘光忽然瞥見什麼。
一瞬間,周圍的空氣都陷入死一般安靜,陳寬從彆處收回了所有的注意力,目光緊緊盯住屏幕上已經閃過的畫麵,他顫抖著手指往回撥動進度條。
——那是隻存在了幾秒的鏡頭。
昏暗的室內主角背對鏡頭站在一角,隨著他瞳孔的倒影,畫麵逐漸拉遠——鏡頭裡安靜整潔的室內緩緩露出濕潤綿密的青苔。
當第三秒,整個房間的畫麵都全然展現出來。
現代的房間內,應該是牆壁的位置變成了一個洞穴,濕潤的牆壁被青苔占據,從內到外,緩緩和房間連為一體,陰森幽暗的氣氛徑直透過屏幕讓陳寬冷汗連連。
他瞳孔緊縮,緩緩舉起手機,視線從那一幀轉移在此刻兩間房的分割線上。
——這棟樓裡的住客在夜間都會發生不同程度的異變。
這是幾個玩家的共識,可陳寬今夜卻因為一個表現得過於正常的nc而懷疑起這條,他的麵頰發冷,偏偏此時正前方的臥室傳來響動。
陸行聲兜裡裝著一大捧的愛心,端著被舔乾淨不帶一點湯水的空碗滿麵春風地出來,一眼就看見坐在沙發上神魂離殼的鄰居。
“你怎麼了?”陸行聲走過來,注意到茶幾上的食物沒怎麼動過。
隨著他的靠近,陳寬幾乎忍耐不住地起身往後,臉頰的肉不自然顫抖:“沒、沒……”
他放在褲兜裡的小刀重新被握緊:“我沒事。”
“你——”陸行聲再靠近,卻看見如坐針氈的鄰居陡然起身,露出一個被嚇到半死的驚懼表情,然後連跑帶爬地越過屋內的分界線,到達讓他有微末安全感的另一半地界後,狠狠摔上房門,力道之大震得整麵牆都在顫動。
這場景似曾相識,陸行聲感到疑惑和並不明顯的尷尬。
他沒有魯莽上前,隻是看著沒動的麵條,想了想又端著回到臥室,如同之前一樣小心推到床下。
剛才的困惑和尷尬轉化成一種明顯的滿足,他豎起耳朵聽著下麵輕微的動靜——他不明白這個非人類是怎麼進食,是否有口器或者食道,陸行聲沒有看見過,但他清楚的是,對方在進食中很少發出聲響,他努力去聽隻聽見一點摩擦聲。
在下麵打得昏天黑地的細線鬨哄哄地在碗裡打滾,拚死不讓自己被擠出去或者被吞噬掉,張牙舞爪地在意識中發出低沉的警告。
隻是一切都是無用之功。
陸行聲忍不住好奇,問它:“你有什麼喜好嗎?比如喜歡吃什麼?家裡沒什麼東西,明天我要出門采買,如果有想吃的我可以買一些回來。”
說到這他臉上有一種罕見的自信:“雖然你嘗不到味道,但是我的廚藝很好,我曾經在高級飯店當過一段時間掌勺師傅的助手。”
爭搶最後一點湯水的黑線都停下來,隨後意識中隻剩下純然的狂喜。它們對陸行聲很了解,但這種了解存在很大一片的空白,意識到這是對方主動提及過往,沒有任何黑線搗亂,都豎起身體衝著一個方向。
但是陸行聲講到這就沒有再說話,仿佛隻是單純的提上一嘴,急得底下的黑線抓耳撓腮。
【講、講】
【好、再來一次】
【再來一次】
黑線將空碗推出去,順便送出一個完整的紙心表示感謝。
陸行聲又忍不住彎了彎眼睛,但是兩秒後,一張紙條隨之出現。
【然後呢?】
意識到這是對方第一次主動提出問題,陸行聲再次感慨,它真的很具有人性,一點不像電影裡臆想中的非人類那樣充斥著高等生物的冰冷、殘忍和血腥。
陸行聲也滿足了對方的好奇,緩聲道:“我第一份工作是在夫妻店裡當服務員,那家餐館很小,廚房都隻能容納一個成人忙活。因為年紀不大,很多工作我都沒法做,但也幸好地方小,大部分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我十八歲就是在那家小餐館度過的——”
陸行聲很少回憶過往,他不是陷入回憶的人,對這世間大部分人而言,他的家庭似乎被不幸格外優待。
十五歲父親因為廠裡的安全措施不到位,導致右手被絞進機器裡,還是身邊乾活的人將他拉出來,而那時候陸行聲剛初中畢業。
小地方的法律普及不到位,而在最底層忙活一輩子的父親還在醫院,就被工廠老板帶著“律師”找上門,連哄帶騙地簽下一份協議,說是因為他的事情工廠大批貨物交付日期都受到了影響,損失超過百萬,嚇得才動手術的人臉色白得快要暈厥過去。
老板隨後緩和聲音:“你在我這乾了快十年,多多少少有些情分在,損失我就自己擔著……”
這一切陸行聲是從他父親那聽完,消瘦一圈的中年男人縮在床上,口吻帶著顯而易見的害怕和慶幸,隨後從枕頭下摸出厚厚的信封。
陸行聲死死攥緊拳頭,眼眶泛著水光。
那是老板出於“人道主義”給的一萬塊錢,在他父親簽字以後。
多年的積蓄因為這場事故都花的差不多,身為家裡唯一的勞動力他開始酗酒,陸行聲明白他的失意和絕望,每天放學後就是收拾起亂糟糟的家。
沒關係。
他當時想,隻要幾年——
但是更重的不幸在暗潮湧動,它從未停歇。
隻是半年,陸行聲從單親家庭變成了孤兒——
醉酒的父親淹死在水裡,是第二天路過的行人發現的屍體。陸行聲開始在親戚家裡輾轉——多出一個人不僅是多一雙筷子的事,因為手術及後續的療養,他們家斷斷續續外借了不少,眼看沒有大人在,著急的債主開始找上陸行聲所在的親戚家。
他就那樣被不幸所簇擁著往前走。
時隔多年,再次回憶起來時,那種快要壓倒他的情緒在十多年後,輕飄飄的隻變成了一句話:我十八歲就是在那家小餐館度過的。
“一開始是端菜洗碗,然後老板一家看我勤快,就慢慢教我怎麼做菜,我在那學了幾年,心想著自己未來也開家小餐館自己做老板。”
陸行聲說這話時臉上帶著淺淺的笑意:“我悟性不錯,當時的老板就將我介紹到鎮上大一點的飯店,我又開始從學徒做起——雖然幾年下來有攢住的錢,可是大頭都要還債用。第二個飯店不包住隻包中午一頓飯,我舍不得在住的地方花錢,就住了大通鋪。”
他眉飛色舞的描述大通鋪的情景,勢必要讓這個外來的生物長長見識:“你肯定沒見過大通鋪的房間,就是我現在租的房間這麼大,但是一屋子睡了二十個人,床和床沒有分界線,唯一的分界線就是床鋪,有些睡姿不雅的後半夜直接把腿伸到彆人床上。”
“屋裡隻有一個小小的洗漱台和衛生間,每次用都要排隊。那一層也有公共浴室,但是公共浴室洗澡要花錢,所以每天的廁所都非常難搶,我那時候又小,端著盆子站在廁所門口也會被人明晃晃插隊……每天熄燈以後,抽煙的,半夜起來上廁所的,還有打電話的……反正很難有個健康的休息時間。”
“我和旁邊靠牆那床的小兄弟都很不適應,那段時間可能算是我條件最艱苦的時候——”陸行聲似乎記起了什麼,壓低嗓音,眉眼間都是生動的朝氣,“我有天晚上被彆人的鼾聲吵醒,發現隔壁的人在偷偷哭。我記得很清楚,因為當時我性格有點——”
他不知道要怎麼和它形容。
畢竟當時他也是年輕人,雖然條件苦,可因為心裡有目標,他的性格沒有因為挫折而變得陰沉,反而有些過於有精力。
他聽見身邊的人裹在被子裡哭,沒有體貼地避開,反而伸手稍微扯了扯被子,明知故問:“你哭了?”
哭聲驟停,隻有斷斷續續的抽噎怎麼也藏不住,陸行聲應該走開,但那時他卻腦子抽筋似的補上一句:“真哭了?”
陸行聲回憶至此,心虛地給自己臉上貼金:“我當時的性格有些活潑,所以多嘴問了一句,隨後他就沒有再哭,或許是在我的安慰下對方心情變好了……”
他說這話耳朵有些微紅,很快轉移道:“從那之後我就下定決心,以後攢錢我一定要一個人住。之後我在大飯店一乾就是三年,學徒的工作很累,而且出頭並不容易,工資也低,但是我偶爾還是很幸運的——”
陸行聲攤開手掌,垂眸看著掌心的紙愛心含笑著:“就像是給了一連串的巴掌,生活也沒忘記那顆遲到的甜棗。有一天教我的師傅介紹我去了省裡的一個非常豪華的飯店去打幫手,說是飯店接了個大單,省裡的富豪為了給他兒子辦成年宴,飯店一包就是三天。”
那也是陸行聲第一次到省裡。
像是處於命運極端的分支上,有些人光是喘息都拚儘全力,但也有人出生就被整個世界擁入懷中。
那一次的經曆對他的衝擊巨大,陸行聲仿佛是行走在彆人鋪滿金玉的羅馬大道之上,頃刻間就被行馳在大道的車輪碾軋。
金碧輝煌的室內、他從未看過的鋥亮豪車,紅毯似乎沒有儘頭……他穿著員工製服躲在毫不起眼的昏暗角落,看著觸不可及的人物從車裡下來,從一道光邁入另一道華麗璀璨的光裡。
陸行聲沒有豔羨,因為他被衝擊的連羨慕的情緒都沒時間滋生,就被耳麥中急吼吼的雜音叫回後廚。
時隔多年,那遲鈍的羨慕才從現在的陸行聲的口吻中透出一二:“那場宴會持續了三天,那三天的工資開得非常高,就算我這樣被推過來幫忙的雜工,一天工資都有一千多塊,更彆提第三天結束後,富豪還專門給大家發的紅包——人人有份,我也有。”
“所以——”陸行聲沒有再繼續說下去,隻是拍了拍胸脯揚聲道,“我學做菜學了很多年,我差一點點就能出師掌勺,雖然差點,可我的基本功是幾個老板都誇過,所以我的自誇一點水分都沒有。”
床下的黑線聽的入神,雖然當中某些信息它此刻並不能理解,但並不耽擱它聽完整個故事。
密密匝匝的鼓掌聲傳來,黑線們聽得眼睛兜住一大汪的眼淚——如果它有眼睛的話。
陸行聲描述的大通鋪是什麼樣子?讓他這麼向往的金碧輝煌的飯店又是什麼樣子?黑線陷入了抓狂的苦惱,而儘管某些信息對它來說過於模糊,可是陸行聲臉上一閃而過的苦澀和口吻中的悵然,都讓黑線急得無能狂怒地將自己團成團。
【嗚嗚嗚】
黑線敏感的情緒稍微被撥動就再無法快速平複。
【巴掌——巴掌——】
黑線對陸行聲形容的“給了一連串的巴掌”耿耿於懷,一麵洶湧的哭泣哽咽,一麵在獵物記憶中看見“給一巴掌”的畫麵時,纖細的身體陡然炸開。
【啊——】
瘋狂而又陰森的怒吼響徹意識,黑線們這一刻基因裡的殘忍以幾何倍數放大,那細如毛發的身體逐一開始膨脹,如同緊盯獵物的眼鏡王蛇,安靜地、緩緩抬起頭顱,從陰森的黑暗中緩緩探出身體。
它們堅決不會放過給巴掌的人——
【是誰】
【誰給你的巴掌】
急切的信紙又失控地飄出來,陸行聲一張沒看完,緊接著就又是一片,大有白天那副淹沒房屋的架勢。
陸行聲手忙腳亂地拾起一張又一張,等他捋清楚對方的意思,頗為哭笑不得,但心裡不由自主湧動著被關切的熱潮:“沒有誰打過我巴掌,那隻是一種形容,用生活給我一巴掌來形容自己過得不太好,並不是真的動手——”
炸開的黑線一下縮回原本的大小,它們停頓了幾秒,意識又被其他聲音覆蓋。
【嗚嗚嗚】
最開始還是熟悉的嗚咽聲。
【他過得不好】
【不好】
【不好】
黑線們的軀體都在學著人類哭泣時的抽噎聳動,一大片的細線軟噠噠趴在地上,聽見陸行聲承認自己過得不好,這一點比它自己被看見時還要讓它痛苦,但是此刻的痛苦不同於之前完全的苦澀,還多了它搞不清楚的酸。
整個身體都酸得發痛,像是經曆一場隻死無生的進化。
黑線想將陸行聲包裹住,將外界的風和雨,不管是艱苦的大通鋪還是什麼金碧輝煌統統攔在外麵,它會將自己吞噬的能量輸入陸行聲的體內——
給他最好的——
最好。
最好。
它會給出自己最好的,用支撐它進化的能量,用最堅固的身牆,在意識中輕聲細語地安慰他,給他疊很多很多的愛心,吃他做的很多很多的麵條然後鼓很多很多掌。
讓陸行聲感到開心的事情它都會做。
但是黑線們卻被一股主宰的意識束縛住,沒有全然失控地爬出去。
隻有唯一一根躲在陸行聲頭頂的黑線悄悄將半截身體飄蕩在半空,飽含熱切的疼惜用線端迅疾地貼了貼他的臉頰。
【啵】
黑線自動給這一下配了音。
喧鬨的意識海驟然安靜,在黑線們反應過來後,便宛如數億萬匹鼻腔噴息的烈馬,劇烈嘶吼著要離欄——
【啵啵】
【啵啵——】
【我也要啵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