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行聲側過身,胡通略微緊張地邁步進入,一眼就看見桌上被人精心照料的玫瑰花,那一秒,緊張散去,隨之而來是一種戲耍他人高高在上的滿足感。
對啊,從這個男人的言行舉止來看,他還不知道對方就是死掉的807,自己現在變成那個送東西的舔狗,又不怕一個死人來戳穿他的謊言,隻要他細心一點坐實這個身份,不就可以借由這個身份做很多事情?
胡通舒展了眉頭,看著陸行聲給他端來一杯溫水,又找來一板感冒藥放在他的麵前:“先吃藥吧。”
“嗯。”
人類就是這樣容易被情緒影響的生物,剛才還緊張忐忑的下位者仿佛抓到最大的依仗,一夕之間就挺直了腰杆坐在那裡,對對方的關切隻有一個敷衍的“嗯”字。
但是陸行聲並不生氣,他對那人假設的性格就是像個靦腆到不知道該怎麼和人正常交往,隻能用這種直白又明顯沒有邊界感的行為表達自己的意圖。
恐懼他人的拒絕、害怕和人麵對麵的交談、也並不擅長處理人際關係,笨拙害羞但也很純真。
隻是後麵的三個特性是要被放大數倍。
簡陋的租房迎來了它第一位客人,陸行聲有些手忙腳亂地將屋裡可以用於招待客人的東西拿出來,外麵雨聲密集,偶爾傳來一聲驚人的悶雷聲。
胡通看著麵前的男人,胳膊上生出一片疙瘩,一想到自己現在是在和一個男人“約會”,他就止不住的惡心。
“對了,還沒問你的名字。”陸行聲雙手捧著杯子含笑道。
“我的名字你應該知道。”他略微有些害羞,“我叫陸行聲。”
【嗚嗚嗚——】
黑線的意識中爆發出曆史新高的尖鳴聲,幾根細長的、肉眼不容易探查的黑線沿著桌腳往上,然後跳躍至陸行聲的大腿,一端在桌下方揚起,像是隻被主人無視的寵物在無聲撒嬌。
黑線高頻率地擺動,因為傷心有些失控地往陸行聲的衣擺裡鑽,它挪動時和肌膚產生的癢意讓人無法忽視,陸行聲動作不大的撓了撓,黑線靜靜貼在心口的位置。
如果它能產生淚水,現在陸行聲的心口一定被水浸濕。
【嗚嗚嗚——】
躲在縫隙裡的黑線們都同步了情緒,傷心憤怒的同時又統一學著他剛才的發音在意識裡念著那三個字。
【陸行聲】
這三個字比它的食欲還要充滿魔力,每重複一次,彌漫的喜悅就衝散之前壓抑的情感。
於是黑線們的動作也變得停頓和古怪。
【嗚嗚——陸行聲——嘻嘻】
【嗚嗚……】
【陸行聲】
【陸行聲】
【嘻嘻、嘻——】
“你呢?”
胡通乾咳了聲,有片刻猶豫要不要報個假名字:“胡……胡通。”
很好,這是個好的開頭。
陸行聲暗自給自己打氣,相互交換姓名是成為任何關係的第一步,看見“他”不再如之前那樣躲避,陸行聲一直提著的心鬆快不少。
“你是住在這棟樓裡嗎?我以前沒有遇見過你。”
來了來了,胡通神色緊繃。他說出幾個玩家一起準備好的說辭:“以前是住在附近,最近才搬過來的……”
胡通惡心感更盛,簡直下一秒就要吐出來:“……因、因為想離你近一點……”
【啊——】
黑線狂躁的意識讓所有的個體都陷入一秒的停滯,隨即躲在暗處的它們開始失控地爬上地麵。
它們幾乎快要顧不得會被陸行聲看見,被情緒操控的黑線沿著地板的縫隙隱身,一點點向這個不知死活的獵物靠近。
誠然它害怕以這種樣子出現在陸行聲麵前,也唯恐在他的臉上看見和其他獵物見到自己時露出的驚懼表情,但是被外來者挑釁的暴怒和失控讓它已經等不到獵物遠離後再動手。
【殺】【殺殺殺殺……】
殺了他!
像是一根針刺入濕潤的紙巾一樣簡單,成千上萬條細線在同一時刻刺入胡通的小腿,但是被盯上的獵物隻是感覺到輕微的刺癢,他沒有低頭看上一眼,隻是磕磕巴巴說完那段惡心人的情話。
“因為太想每天看到你,所以搬過來。”
陸行聲呆滯片刻,隨後也有些慌張地低下頭。
他是知道對方對他的意思,但是在他的預想裡,這樣直白的表白並不像是那個兩年來隻敢偷偷送禮物,不敢和他麵對麵的男生能做出的事情。
麵前的人和記憶中的背影仿佛被切割成完全不同的兩部分。
但是對待麵前的胡通,並不知曉內情的陸行聲還是無法控製將往日的情感投射出了部分,導致聽見這段大膽又熱切的表白時,雖然有質疑,但是更多的是被擾亂情緒的慌張。
他不知道怎麼回應。
兩人的接觸還是太少,陸行聲並不敢唐突地直接答應,他害怕對方對自己有一層想象,怕他們真實交往起來,這層夢幻的濾鏡會被打碎。可是按照對方的性格,直接拒絕又擔心傷害了他。
“我、我去給你倒杯熱水……”
陸行聲笑容有些僵硬,他需要更多的時間來思考怎麼回應,怎麼做才能完整表達自己想要多接觸再考慮進一步關係,又兼顧不傷害敏感男性的感情與自尊。
他拿著玻璃杯走到廚房,在轉身的瞬間,坐在椅子上的胡通神色遽然一變。
從眼球裡爆射而出的黑線重新刺入他的臉頰,恐懼的叫喊淹沒在喉間層層疊疊翻滾的線條裡,他像是瞬間隻剩下皮囊,皮肉裡鼓動起來的線條膨脹又膨脹,肆無忌憚穿梭在他的四肢和臟腑。
求救聲無法傳遞,逃命的雙腿仿佛被人釘在原地,骨骼被融化的痛苦讓胡通漲紅的臉被汗水打濕,他隻剩下生理性的痙攣,但是很快,這樣的抽搐也殘忍地不被允許。
黑線報複地讓他痛苦之上更為痛楚,恐懼之下是深淵般的絕望。
他讓獵物能聽見自己胸腔裡鮮活的心跳聲,但隻能眼睜睜體驗自己一步一步靠近死亡。
從血肉裡成倍繁殖出的黑線散落,又彙聚在門口成為一個人形生物,它打開門,確定廚房的陸行聲聽見後,在對方折回的途中關上門。
人形潰散開來,重新回到不見天日的暗處。
但是有末端悄悄探出,看著陸行聲對著不見人影的空蕩蕩客廳停頓一秒,隨後抬步往外跑。
砰!
雷鳴轟響,在天際炸開成眩目的白光。
陸行聲不知所措地跑到樓道裡,從上往下還是從下往上看都不見人影,看不見,他就放輕了呼吸側耳去聽,但是炸響的雷鳴讓所有動靜都被掩蓋。
他好像又做錯了事情。
是他沒有立刻回答讓對方覺得傷心、難堪所以逃走了嗎?
陸行聲憔悴的臉上露出令人不忍的愧疚,他隻能憑運氣挑了個往下的方向追去,淩亂的腳步聲在樓道裡回響,呼入的空氣在喉嚨中化成一把把細刀割著內壁,讓他的喘息都變得難以忍受。
傾斜的雨滴落在發頂和肩頭,他的視線透過遮擋物不斷搜尋,卻仍舊沒找到那個背影。
從樓窗掉落下來的幾縷黑線隨著豆大的雨滴埋入陸行聲的頭發時,正聽見衝進滂沱大雨裡的陸行聲呼喚著那個惡劣的頂替者,黑線每聽見他叫一聲,細長的身體就顫抖一分,直至後麵忍無可忍。
它的身體合力圈住一小束頭發,然後用力地扯了一下。
陸行聲低聲“啊”了句,終於停下腳步困惑地揉了揉剛才發痛的頭皮。
【回去】
他仰頭向上看,隻能看見雨滴和陰霾的天空,陸行聲的心情和天氣一樣低落下來,他期待了這麼久的見麵,但是好像被他搞砸了。如果他當時果斷一點,兩人是不是就不會演變成如今這樣。
那雙安靜溫潤的眼睛不知道注視何方,孤單地站立在雨中。
陸行聲有些難過,這樣的難過和以往任何情況都不一樣,他腦中想起的不是今天和他見麵時的場景,而是印象最深的第二次。
他不明白為什麼對那隻看見背影的第二次見麵念念不忘,可能是對方顫抖緊繃的後背,還有不知道怎麼受傷的手指。
他明天還會來嗎?哪怕不見麵,就像往常一樣……
還是說生氣了?不會再來了?
忍不住胡思亂想的陸行聲又感覺到頭皮一疼,他委屈的情緒更加濃重,今天怎麼什麼事情都不順利?
騎在頭上的黑線捆住一束短短的細軟的頭發往上提,不停在隻能自己聽見的意識中重複:【回家】【回家】
陸行聲帶著一身的水漬緩慢地、有氣無力地上樓,鞋底留下一個又一個明顯的鞋印,他站在門口,腦袋抵在門板上,神思不屬地摸著兜裡的鑰匙,摸了好一會兒才記起自己出來得匆忙根本沒帶,當時也並沒有關上門,可能是風吹闔上了。
他直起身體,嘴唇錯愕地微微張開,可當他還沒有想出對策時,忽地一聲哢噠——門就突兀地開啟一條縫隙,然後緩緩地、緩緩地往後……
放在桌上的熱水還散發著溫暖的熱氣,窗戶緊緊閉合,阻擋住窗外的狂風暴雨。陸行聲就這樣怔怔地看著這個自己再熟悉不過的屋子,像是愛麗絲第一次進入仙境,他竟然產生了一種奇異的、澎湃心情。
陸行聲抬腳踏入其中。
門輕輕地在他身後闔上。
那一刻他忽然覺得這個房間不止有他一個人在,因為那片刻的鬼使神差,他竟然對著這個隻有自己一個人的空蕩蕩的房子輕聲說了句:“……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