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石落下的前一秒,聞驚還是傾身一把扯過那少年,將他拉進鼎裡。
轟轟烈烈的巨響,亂石砸在鼎上帶起陣陣嗡鳴,巨鼎內部卻是安然不動。
這鼎很大,但容納一個成年男子和一名十三四歲的少年卻是有些強人所難,以至於藏身其中的二人近乎是肌膚相貼。
奇怪的氣氛在鼎內蔓延。
少年壓在聞驚身上,柔順卷曲的長發就這樣虛虛擦過她的臉頰,發絲綿密好似幕布,將他們二人籠罩起來。
這般距離近的有些危險,幾乎是鼻尖貼著鼻尖。
對方口鼻間濕熱的氣息儘數噴灑在麵龐上,聞驚自那黑暗裡去尋他的眼。
少年眸若含淵,閃著少許微弱的光亮。
他小臂撐在聞驚腰腹,分明是最豔麗的容色,這般看著人時卻好似懵懂的小鹿。
“姐姐。”
少年忽的喚了她一聲,語落,聞驚聽到自己心跳劇烈的跳動。
“…你是……”音色啞然。
古老的記憶鋪天蓋地是湧入腦海,她竟無端生了些惶恐。
聞驚見過這樣一雙眼。
三百年前神魔一戰,被她一劍穿心的魔主也擁有這樣攝人心魄的眸子。
腦中恍然閃過的是師兄師姐調笑的聲音。
[師父說,百年前萬魔之主魂魄生於南淵極陰之地,集儘苦難降生於世上。]
[他長相靡麗好似豔鬼,以此來蠱惑人間,世人隻需看上一眼便再也出不來了。]
[小聞驚,你怕嗎?]
她聽見自己淡然開口:“不怕”。
轉瞬間,屍山血海,師兄師姐的屍身留著血淚站在身前,口中話語不明不滅。
[…小聞驚,你怕嗎?]
“我叫妖子…”瑰麗的聲音忽而在寂靜裡響起。
麵前少年紅唇輕勾,衝她揚起一抹純真好似稚童的笑意。
一笑生百媚,聞驚感受到自己胸腔的顫動,隻那一刹,眼眸劃過一絲淩冽的寒意。
不,你是魔。
南淵生魂,魔主降世。
腰間長劍將將出鞘,殺機儘顯。
麵頰突然貼上的一片溫熱比係統的電擊更快到來,聞驚寒涼的眸光渙散一瞬。
“…謝謝姐姐。”少年聲音溫軟,光滑的臉頰好似貓兒般蹭了蹭聞驚麵龐。
唇齒微開,幾次蹭過聞驚的鼻尖,帶起絲絲綿密的癢意。
纖瘦的手臂環繞上聞驚的脖頸,動作間輕輕壓住她快要拔劍的手。
老婦人淒厲的話語好似劃破時空衝進聞驚耳畔。
[一群道貌岸然的孽障!!]
身上的少年擁抱著她,像是幼童尋得了心愛的玩具,力道輕微,舍不得用力沾染。
太脆弱了……無需劍鋒就能輕而易舉的置他於死地。
[萬魔之主魂魄生於南淵極陰之地,集儘苦難降生於世上。]
[我女用命生下的孩子,乖巧懂事,雖說相貌與常人有所出入,卻從未害人!]
[小聞驚,你怕嗎?]
[虎妖一家從未害人!他們卻將虎子撥皮噬肉,牟利換錢!]
恍然間,無數道聲音交疊在一起,震得人神魂發顫。
聞驚,你也要像那村人一般濫殺無辜嗎?
冥冥中恍惚有人問道。
你也要變成你所厭惡的那個樣子嗎?
……
捫心自問,
她做不到。
握著劍柄的指尖鬆開了,像是突然卸了力。
鼎外,山洞還在坍塌,帶起的巨響連帶著丹鼎一起輕微抖動。
聞驚分不清那是自己的心跳還是被牽連的震動。
溫存裡,她目光徐徐對上少年看著自己的眼。
“……你叫什麼?”
聽到聞驚主動問話,他像是很開心一般,露出一抹欣喜雀躍的笑:“妖子。”
又是妖子。
聞驚扶額,懷疑李老太壓根沒給他取名字。
約莫是看懂了她的無奈,少年耷拉下來的眼睫輕輕顫了顫,像是做錯了事的孩子:“他們都叫我妖子。”
忽而,他又揚眉展出一抹笑意:“但是姥姥叫我阿難。”
……阿難。
阿難,你這一路注定苦難。
分明都不是什麼好名字,卻還笑得這麼開心。
聞驚看著他的臉,無端生了些惘然。
“你母親姓什麼?”
少年歪了歪頭,像是思考了一會兒。
“裴。”
聞驚不會取名,她剛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就被玄微子撿走,那時她什麼都不懂,就連名字也是師父同幾個師兄姐商量著取的。
師兄說她眉目惹眼,叫人聞之駐足,便喚為聞驚。
師父卻言這名諱過於張揚奪人,奈何師兄師姐強烈要求,隻得先行給她冠了一個道號:“靈隱”
意為收斂鋒芒,靜心問道。
取名這塊總歸有什麼學問在裡頭,聞驚不懂,卻也能稍稍摸清一點門路。
他是魔,世人皆言魔族殺戮心重,茹毛飲血。
但現下他本性純良,便就願他一直保持這般明淨,心懷慈悲。
腦中閃過的念慈、懷心一類的名字,但聽起來總有些女孩的嬌俏,聞驚思來想去老半天,才堪堪從稍顯匱乏詞庫裡取出一個字。
“裴憫。”她輕聲念了出來。
少年聞言微愣一瞬,抬眸去尋聞驚的目光。
鼎外的轟隆聲不知何時銷聲匿跡,素衣男子微躺在黑暗裡,發上纏繞的白色發帶不知遺落在了何處。一頭墨發便零零散散鋪了一地,與少年卷曲的發絲交織纏繞在一起。
聞驚眸色極淡,唇鋒微抿,自那溫潤的眉眼裡透出一抹溫涼,卻又似消了殘雪,仍有幾縷餘溫。
心跳漸漸快了幾分,身體相依間,彼此的體溫都能感知的一清二楚。
“你家人已死,從今往後就跟在我身邊,喚名裴憫。”聞驚在那愣然的眸光裡淡然開口。
魔主降世,天下又將大亂。
他是氣運之子,聞驚知道自己殺不了他,就算現在能把他殺了,新的魔主很快又會從南淵裡誕生。
這是一個循環,生生不息,不死不滅。
聞驚垂眸,看見少年墨淵似的眸裡染上零星點點的欣喜。
“…裴憫……”他小心翼翼的重複了一遍她的音調,輕的好似歎息。
若是魔主自幼時就養在她身邊,接受仙家教誨,行名門正道…一切會不會有所不同?
聞驚不敢去想,也隻能這麼想。
以身飼魔,何其艱險。
若麵前人真有走火入魔的那一天,她會不惜與係統同歸於儘,將他斬於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