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閣下已經斷定我對這種話題不會感興趣,那當初又為什麼要打斷安娜女士的話,拋出那個話頭呢?”
羅伯笑了一聲,“那不過是一種糾正的本能罷了,因為她的話錯得離譜!”
“但神話故事原本就是那麼講的——”
“那是曲解!是非常典型的曲解!”羅伯的聲音再次激動起來,然而緊接著,他又坐回了床上,“太晚了,還說這些乾什麼,休息。”
羅伯拉起被子,翻身背對赫斯塔。
赫斯塔突然發笑:“閣下還真是信任我,這才多久,就敢拿後背對著我?”
羅伯一個激靈,又翻身坐起來,“你這個水銀針,有完沒完?”
“我認為修改神話是必要的,畢竟人天生就喜歡故事,”赫斯塔目光微垂,“可惜呀,閣下沒有掌握精髓。”
“……你在挑我的毛病?”
“我大概能理解黃金時代的羅博格裡耶為什麼要編這種故事,”赫斯塔的左手在輪椅上輕輕敲擊,“作為一個已經厭棄了舊人類性彆之爭的先驅,他很早就意識到,即便是正義平權的理念,也無法止息觀念的撕裂。
“因為按照他的理論,在極端父權過後,隻要有文明建立了秩序,社會中就必然會出現相當多的弱性彆位置——這些位置對體力要求一般,它們對應的都是智力與人情的活動。每一代的社會都需要專門教育他們的女性,才能讓絕大多數女人們停止對這些位置的覬覦,回到她們原本的角色裡……顯然,在羅博格裡耶先生的眼中,這些花在嚴防死守上的精力是一種巨大的浪費。
“所以,與其把阿蕾克托的形象從成年女性降格為兒童,不如將它直接改寫為男性亞雷克的故事。畢竟壓迫與反抗的故事核,早就鑲嵌在父係傳承的曆史裡了。
“這才是將阿蕾克托轉為亞雷克的真諦——即便是混沌的力量也同樣是一種力量,與其弱化她們的成就,不如將她們的形象直接抹去,如果無法抹去,就斬斷其傳承。隻要能將這一性彆扭轉為一種生理上的缺陷,那麼許多議題也就不辯自明。
“這種做法也不是羅博格裡耶的原創,曆史上早就有跡可循。因為在整個父係文明的蒙昧時代,大部分哲學先賢都是這麼做的,它的好處就是一勞永逸。
“然而這種巧妙的方法卻在白銀時代被打破了,原本用來解放底層人類的思想工具,卻被拿去照亮了性彆議題,使得一部分女性開始懷疑,眼前的文明是否確實建立在對自身性彆的剝削上——這實在是一種,嗯,無妄之災,但怎麼說呢,也是技術與思想進步的代價。”
空氣陷入了長久的沉寂。
羅伯·格林坐在床上,一時間不知道該從哪個問題開口——眼前的這個水銀針不得了,她不僅知曉黃金時代的羅博格裡耶,知道亞雷克故事的來曆,還能清晰地捋出一條思想史的細分脈絡。
“你……”羅伯擰起眉頭,“我剛才可能是有些武斷了。”
“沒什麼,這種誤解我經曆過很多次了。”赫斯塔笑了起來,“但對一個想要靠近真理的人來說,這不算什麼。”
“現在像你這樣的年輕人不多了。”羅伯神情鄭重地把那架圓片眼鏡重新戴了起來,“你是從哪兒接觸到的這些思想?”
“我不能說。”赫斯塔低聲道,“不過就像閣下先前提到的,一個水銀針聽說過伊甸,並不奇怪。”
羅伯頗為理解地點了點頭,“確實。”
“要秉持這樣的信念並不容易,”赫斯塔忽然感慨起來,“最難熬的是孤獨,明知一些話說出口就不被理解,所以隻能沉默,但好在,每一次主動向故紙堆的探索,都給我帶來了很深的安慰……否則我可能堅持不到今天。”
“哦……”羅伯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我太理解了,我取‘羅博格裡耶’作為我的名字也是同一個原因——”
“仿佛在與羅博格裡耶先生同行?”
“對!”
“可我認為你並沒有把握羅博格裡耶先生‘分離主義’的真諦,”赫斯塔無情地開口,“你的隊伍中竟然還有女性,我不能理解。”
“你應該是最能理解的,”羅伯站了起來,“因為你自己也是——”
“哦,不要把我和彆的女人混為一談,我和這個劣種裡的大部分生物不一樣,我會選擇一條更艱難的道路,然後像一個人一樣活著,”赫斯塔看向彆處,語速漸慢,“一個……真正的人。”
“哈哈哈……”羅伯笑了起來,“你這樣想就太極端了,赫斯塔女士!”
老人重新站了起來。
“萬事都在變化,都需要辯證地看待——我們此刻並不置身於黃金時代,所以許多事情應當有所調整,這一點,你承認嗎?”
“似乎是吧,”赫斯塔輕聲道,“可那又怎麼樣呢?”
“堅決的分離主義是不可行的,因為我們當下和黃金時代不同,人類要繁衍,就離不開女性的孕育,但是,分離主義的理念又必須堅持。”羅伯站起身,“世界上的事情不是非黑即白的——”
赫斯塔眉頭一皺:“原來你是折衷主義信徒。”
“不要這麼著急給我扣帽子,你聽我——”
“我認為我們沒有繼續交流的必要,”赫斯塔神情決絕,儘管她的話如此不留情麵,但她的目光仍帶著強烈的失望和陰沉,“我還以為我是真的遇到了同伴……是我太天真了,以為閣下會是能為我引路的前輩。”
羅伯·格林喉嚨動了動,幾次想要開口卻又說不出話,隻好兩手背在身後,腳步躁動地來回走動。
赫斯塔又接著道:“今晚是我冒險了。如果閣下確實是羅博格裡耶先生的追隨者,我希望你能為我保密,不要讓任何人知曉我們在這裡的談話……一旦泄露,我會麵臨非常嚴重的思想審查——”
“你想多了,”羅伯有些急切地打斷了赫斯塔的話,“無論你怎麼看我,我都認為我們是同行者!我個人永遠尊敬更激進的踐行者,你明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