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艾娃說出每一句話,她都在觀察赫斯塔的反應。可令她頗為失望的是,赫斯塔的表情一直非常冷漠。
這些談話裡涉及的東西,似乎沒有一樣能在她的心裡攪起波瀾。
艾娃一語不發地站去了窗前,她望著外頭靜謐的深秋,眉頭深鎖。
“我想了很久,想你為什麼會這麼做。我猜這有兩種可能,第一種可能很糟:也許你生性單純,天真善良,所以從來沒有想過這一層;第二種可能更糟——你想過,但你不在乎。
“是哪一種?”艾娃低聲向赫斯塔詢問。
赫斯塔望著艾娃的背影,“……這重要嗎?”
艾娃驟然側目,那雙眸子裡迸射出一種力量,“這不重要嗎?”
赫斯塔再次陷入了沉默,艾娃對這種態度非常熟悉:這是一種油鹽不進的固執。
恐怕自己方才說的這麼多話,赫斯塔根本沒有聽進幾句。
艾娃重新坐回桌前,坐到赫斯塔的正對麵。
“……我先前說過,千葉是最差的預備役,你想不想知道為什麼?”
聽到千葉的名字,赫斯塔終於有了反應,她再次抬眸,“我剛才就想說了,您這種話完全沒有道理,從來沒有哪個水銀針像千葉小姐那麼優秀——”
“單看作戰,或許是這樣,”艾娃冷聲道,“但千葉她從來就沒有考慮過自己三十歲以後的事。”
赫斯塔一怔。
這一點,她確實無法反駁。
她與千葉的第一次共同作戰發生在 4624 年 11 月,那時,第四區最南端的裂石荒原出現螯合物潮。
當她們接到“加入作戰”命令的時候,ahgas作戰部隊針對裂石荒原的打撈行動剛剛結束,一共有 7 個已經初次覺醒的孩子被水銀針們從汙染區腹地帶了出來。
這個人數遠遠少於預估數量,但因為參與打撈行動的水銀針在作戰中敏銳地覺察到了“畸變者”存在,所以作戰開始沒多久就中止了。
對整個 ahgas 來說,在戰鬥中承受風險是不可避免的,但具體是否執行則需要看看收益——在任何情況下,一個有著豐富作戰經驗的水銀針,價值都遠遠高於一群尚未成為預備役的苗子。
為了救下幾個前途未知新人而折損老將,這是 ahgas 不能承受之重。
在打撈行動小組撤離以後,ahgas 留給了“畸變者獵殺小組” 10 小時的作戰時間——說是小組,其實隻有赫斯塔和千葉兩個人。
她們獨自潛入汙染區,赫斯塔負責誘引畸變者出現,千葉負責捕殺。
二人必須在既定時間結束戰鬥並撤離——裂石荒原是個極為偏僻的地方,因此不算是一個有保存價值的荒原。 10 個小時一過,不論她們是否成功獵殺了畸變者,207 架b3-21 式轟炸機都將從海拔 7000 到 8200 米的高空飛越整片汙染區。
屆時,461.7噸燃燒彈和27噸破片炸彈將把這片土地上的一切和螯合物一起,徹底殲滅。
赫斯塔永遠不會忘記當她在這場戰鬥中見到的千葉。
她曾從莉茲口中聽到過一些關於千葉戰鬥的描述:千葉對敵時的姿態,常常讓人覺得她不是要戰勝對手,而是打算和對方同歸於儘。
這個描述其實有一點問題。
赫斯塔相信,得出過這個結論的人一定是在遠距離的情況下觀看著千葉戰鬥——因為千葉很少像其他水銀針一樣從正麵捅爛螯合物的眼睛或鼻腔,她甚至很少使用 ahgas 給水銀針們統一配備的三棱軍刺。
千葉總是喜歡繞到螯合物的身後,右臂緊緊勒住螯合物的下頜,同時將一把僅有 36 長的破冰錐從螯合物的眼球上方刺入它們的前額葉。
這把破冰錐被千葉親切地稱呼為“手術刀”,因為被她“殲滅”的螯合物往往還“活著”,有的螯合物甚至連眼球都還保持著完整,隻是在前額葉被攪碎以後,它們喪失了一切殺戮欲,變成了一具具溫順而呆滯的行屍走肉。
也許從遠處看,這種從背後的抱殺確實有那麼一點“同歸於儘”的意思,但近處的赫斯塔卻有完全不同的印象。
一切正好相反:沒有哪一刻的千葉會比她在獵殺螯合物時更溫柔,更悲憫,不論對方的性彆、種族、年齡,她總是一視同仁地讓每一個被操控的靈魂——如果這種東西真的存在——從它們被螯合菌侵占的身體中得到解脫。
對這些危險至極的敵人,千葉總是懷有等量齊觀的仁慈。
赫斯塔一度想模仿這種優雅的戰鬥方式,代價就是在隨後的一場戰鬥中被螯合物啃掉了四根手指頭。
但也正因如此,她比所有人都更深切地理解這種作戰風格的危險性。事實上千葉也不是每一次都能全身而退,她不受傷則已,一旦負傷必然是重創。
赫斯塔有時會疑惑,是否千葉小姐對活著本身懷有厭棄,才會用這樣極端的方式投入對螯合物的戰鬥?但這似乎有有些矛盾,因為恐怕沒有哪個人的求生意誌能像千葉這樣強烈,關於這一點,大部分救治過千葉的醫生應該都有感觸。
但赫斯塔也不止一次聽千葉說,“人其實根本不用活那麼長,活到三十歲就足夠了。”
或許,千葉對“活著”的定義和大部分人都不一樣。
“這是千葉小姐的自由。”赫斯塔望著艾娃,“不論她打算怎樣度過她的人生,那都是她的自由。”
“這種話我聽得太多了……人應當有放任自己走向深淵的自由麼?”
“……您指什麼?”
“再過幾十年,你就知道我指什麼了。”艾娃沉聲道,“千葉真崎這些年裡交到的朋友,我一隻手都能數得過來,可她給自己樹的敵人呢?說不定已經能組成一個小國家。
““假如她沒有自己以為的那麼幸運,沒能在三十歲前就死在戰場上,而是意外地長壽,不小心就活到了我這個年紀,她要怎麼辦?
“那時她的身體已經不能承受前線的作戰,不得不回到宜居地裡來,她在這裡的敵人難道會就此放過她?
“所有那些曾被她踩在腳下的人,會一個個地暴起,這些人會聚在一塊像豺狼一樣圍獵,毫不留情地把她撕碎。
“等到那個時候,誰能保護得了她?你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