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願在年輕時死去,既無愛戀,也無憂慮,如金色的星辰隕落,如不謝的花朵升起
“我希望被長久敵意所苦惱的人和我一起,在我的墓碑上找到歡愉
“請把我安葬在那遠離喧囂大路的地方,那裡垂柳彎腰,撩弄水波,未收割的無葉豆泛著金黃
“願睡意朦朧的罌粟盛開,願風吹過我的頭頂
“我不回顧走過的道路,不回顧逝去的瘋狂歲月,當唱完最後一首讚歌,我會無憂無慮地睡去
“但請彆讓火焰徹底熄滅,請彆把那個女人忘記,她曾喚醒每個人的心
“我願在年輕時死去……”(1)
門外響起規律的敲門聲,隨著千葉的應聲,埃盧推門而入。
“千葉小姐,您找我?”
千葉將唱片機的聲音調小,轉身伸手將兩張她已經簽字蓋章過的文件遞給埃盧。
“嗯,你去趟核心城,今晚就走。”
埃盧接過看了看,著實有些驚訝,“……您要把之前持有的譚伊市城市債券全部拋售?”
“對,越快越好,最好不要超過半個月,套現的資金先存進灰度銀行裡彆動,等等消息。”
“請允許我問問原因,”埃盧輕輕皺眉,“兩年前您說過這批債券最少要持有十年以上,因為譚伊是整個第三區最適合中產養老的城市,這兩年也不斷有人從核心城遷出,在譚伊置業,可見您當初的判斷是沒錯的。現在就拋售,我們的收益隻能達到預期的16%……不,可能還不到 10%。”
“那當然是因為情況有變,”千葉摘下眼鏡,“搶在前麵至少還能賣出價,再等下去就得虧錢了。”
埃盧不解:“什麼讓您改主意了呢?”
“這裡適合養老,是因為 ahgas 的新人基地在這裡。”千葉答得不急不緩,“所有人都相信,整個第三區除了核心城,沒有哪個地方比這兒更安全。”
埃盧意味深長地吸了口氣:“……那麼,這裡將要變得不安全了嗎?”
“那誰知道呢,”千葉捏了捏脖子,“人的想法總是會變的,這有時候並不取決於事實如何。”
埃盧將文件收起。
“明白了,我今晚就動身。”
……
或許是因為今晚回憶了太多從前的事,這天夜裡,赫斯塔又一次夢見了短鳴巷的一切。
在一間破破爛爛的小木屋裡,母親圍著一條豎條紋圍裙,正在嘗新煮的羹湯。
這麼多年過去,她又一次見到了媽媽。
那時的媽媽非常年輕。
年輕,清瘦。
她的樣子仍停留在與赫斯塔分彆前的樣子,一條墨綠色的絨緞將她及肩的軟發綁成一束,沿著細長的脖子垂在右肩。
她的肩膀,單薄得像一隻鳥。
母親的頭發此刻是深褐色的——赫斯塔的也是。這些是後天染上的發色,發根處仍能看見些火焰般明亮的微紅。畢竟,想要平平安安地藏於人海,就得做一些必要的偽裝,不論在什麼地方,像她們這樣的紅發都太過紮眼。
環顧四周,她發現自己坐在一個綠色的小木凳子上。她記得,這是自己從短鳴巷附近的16號垃圾場撿回來的,老查理幫她修了一條被雨水泡爛了的凳子腿,還找來了小半桶油漆。
她自己親手把小木凳漆成了綠色的,然後才送給了母親。
家裡的桌子是一個空酒桶加一塊半圓形的木板,她們用錘子和釘子把它們固定在一起,母親在上麵鋪了一層桌布,叫它看起來真的像一個小茶幾。
茶幾的下頭,墊著好一層已經踩得有點毛糙的絨布地毯,媽媽特意將十幾塊不同材質的淺綠色布塊逢在一起——它們來自床單、舊大衣、帆布包或長短裙,材料自身的花紋在這種拚接下呈現出一種碰撞的活力。
桌麵上,一朵用鐵絲和卡紙疊成的紙花插在海綿墊子上,與伯衡有關的那把銀色小鑰匙就放在旁邊,旁邊是一本已經被翻爛的《埃德加黑暗故事集·上》。
這一定是夢。
赫斯塔很快意識到這一點。
但是拜托了,先不要醒。
她伸手輕輕觸碰母親親手做的海綿花台。
還好,重要的東西都在。
在短鳴巷,赫斯塔常常聽媽媽說起她以前在十四區的生活。媽媽對過去的一切都很懷念——雖然十四區北部的氣候遠不如這裡的宜人。
聽說,那裡的冬天十分漫長,從當年十月到次年四月,大雪幾乎不化,然而,冬天卻是圍爐聊天和讀書的日子,所以生活並不孤獨。
媽媽經常說起她小時候有一間完全按照埃德加小說描述來布置的房間:木質的茶幾,墨綠色的鑄鐵椅,綠色波點地毯,白色的、垂直於地麵的窗簾……
而媽媽的媽媽則常常會在冬日的午後,坐在同一張茶幾邊上和她一起讀書。
這些昔日的光景就像是媽媽的“錨”,它們牢牢抓住著她,讓她始終記得自己是誰,記得自己從哪裡來。
可惜短鳴巷幾乎搞不到什麼紙質書,在閒暇時候,母女倆隻能坐在茶幾邊上讀舊報紙——直到有一天,真就出現了那麼件湊巧的事,她們從老查理那裡得到了一本《埃德加黑暗故事集·上》。
媽媽用她兩個月的微薄薪水向老查理換來這本書,老查理也爽快答應。
這本《黑暗故事集》是十四區的譯本,上麵的文字方方正正,與短鳴巷裡能見到的文字截然不同。
很多個日夜,母親和她圍坐在小茶幾旁,用這本書當赫斯塔的識字啟蒙,她有時聽著母親讀故事,解釋詞彙,有時抄寫被重點劃線的優美文句。
……
夢裡,赫斯塔又一次低下頭,把側臉貼在了桌麵上。
她兩手扣住桌子的邊沿——每當她這樣趴下來的時候,視線總是能剛好落在灶台前麵。
爐灶上蒸騰的水汽氤氳著。
媽媽哼著歌。
赫斯塔晃著腳,在她的腳底下,母親親手縫製的拚接地毯正摩挲著她暖和的腳掌。
最好還是要有一個玻璃鐘罩,赫斯塔想,不然總還是差了點東西。
——
(1)引自米拉·羅赫維茨卡婭的詩《我願在年輕時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