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後,當赫斯塔再次被帶離基地的時候,埃盧先生沒有出現。千葉獨自一人,像往常一樣開著車在停車場等候。
當赫斯塔走近,駕駛位上的千葉若無其事地向她揮手打招呼,赫斯塔先是一怔,繼而眼睛瞪得渾圓——
上一次見麵時,千葉空空蕩蕩的左袖管,如今又長出了實在的手臂。
更不可思議的是,這隻曾經斷去的左臂並非是鋼鐵或木質的假肢,赫斯塔看見千葉動作靈活地從口袋裡掏出一支煙,然後又半握著拳擋在打火機前,為火苗擋風……這根本就像普通人的五指一樣。
“愣在那兒乾嘛,上車啊。”千葉又喊了一聲。
赫斯塔緩過神來,上前打開車門,坐下時,她目光掃向千葉的右腿——好家夥,右腿也長出來了。
赫斯塔喉嚨微動,“千葉……小姐。”
“嗯?”
“我能……摸一摸你的手嗎?”
千葉不明所以,但還是把右手遞了出去。
“不是,左手。”
千葉換了手,赫斯塔皺著眉,輕輕握住了這隻活靈活現的左手。
而今再看,雖然這隻手也有著微白的骨骼和稍稍凸起的青色血管,好像和尋常人一樣,但隻要仔細端詳,覺察到它與真實血肉的差彆並不難。
往事突然在赫斯塔腦海中回閃,其實早在第一次見到千葉並與之握手的時候,她就已經感覺到千葉的手質地非常特彆。
隻是當時接觸的時間很短,她也沒有細想。
千葉抽回了手,“以前的用壞了,所以就換了個新的。”
赫斯塔無法形容她的震驚,這一幕對她而言不下於一場神跡,她相信如果格爾丁修女在場,一定也會發出驚呼,並憤怒地指出這是在瀆神。
然而,千葉的語氣就像在說一把傘、一塊鐘表或是一副眼鏡——也許在千葉小姐眼中,人的身體也和這些器物沒什麼太大區彆。
赫斯塔眉心顰蹙:“這到底是怎麼辦到的……?”
千葉叼著煙,手握方向盤,動作熟練地倒了車,“古代科技。”
“……千葉小姐是說黃金時代?”
“嗯哼。”
汽車飛快地駛向市中心。
今天是周日,整個城市格外的寂靜,大部分商鋪都關了門,街上也沒有什麼行人,隻有教堂的門開著,偶爾能看到有人出入。
赫斯塔望著窗外,“今天沒有遊行。”
“周末很少有遊行,周末是用來休息的。”千葉輕聲道,“除非是抗議他們自己的薪資待遇,否則你彆想在星期天拉上一群人上街。”
像往常一樣,千葉還是把車停在了“白輪船”所在的那條街上。
除了“白輪船”,這條街上沒有一家門店營業,帶著鐵鏽的卷簾門把那些花花綠綠的木頭玻璃門都遮了起來,不過這些鐵皮上全是各種各樣的塗鴉噴繪,遠遠看去像是一條延展的畫牆。
“我最喜歡‘白輪船’的一點——周日照常營業。”千葉解開安全帶,“走吧,去吃點東西。”
兩人推門而入,赫斯塔很快發現今天站在收銀台前的是個她從沒見過的胖女人,她個頭不高,身材很豐腴,年紀可能與拉維特太太不相上下。
“千葉?”胖女人一眼認出了來人,“你回來了?”
“上個月就回來了,”千葉回答,“我都來你這兒好幾次了,隻是每次你都不在。”
對方發出一串底氣雄渾的笑聲,“我打算在南邊的亞斯克新城開一家分店,最近在那邊看合適的店麵,都很少往這邊來。”
胖女人從櫃台後麵走了出來,她穿著一條綠白色格子花裙,頭上綁著一條淡綠色的紗巾,及腰的黑色長發編成了一股粗壯的麻花辮盤在腦後,看起來非常乾練。
最初的那一眼,胖女人的黑發褐眸讓赫斯塔一下想起了伯衡,她不禁猜測起這個女人是否也來自十四區。
但她說話的口音,又和莉茲有幾分相似。
胖女人與千葉敘了兩句舊,三人說著話,又在靠窗的位置坐了下來。
千葉靠在椅背上,一隻手繞過腦袋,玩著自己的馬尾:“你信我吧,現在不是個開分店的好時機。”
胖女人皺起眉頭:“我什麼都準備好啦,為什麼不是了?”
“總之你最好先緩緩。”千葉顯然不想解釋更多,她轉向赫斯塔,“這位是達裡婭太太,白輪船的老板娘。”
緊接著,她又指著赫斯塔向達裡婭說道:“這是埃盧的遠方親戚。最近兩個月住在我那裡,叫——”千葉略一停頓,“愛麗絲。”
“你好,愛麗絲。”達裡婭太太朝著赫斯塔伸出了手,“你的頭發真漂亮,簡直像象牙白的綢緞。”
在意識到千葉給出了假名以後,赫斯塔有些緊張。她不自覺地朝遠離達裡婭太太的方向挪了挪,以防止對方因為靠得太近而發現自己頭上正戴著假發。
“謝謝。”赫斯塔輕輕握了一下對方的手,“很高興認識您,達裡婭太太。”
“你從哪兒來呢小姑娘?也和埃盧先生一樣麼?”
“嗯。”
赫斯塔並不知道埃盧先生的故鄉在哪兒,但這會兒除了點頭,她也沒有更好的反應。
達裡婭笑起來:“那離我們那兒很近,你去過維柳欽斯基沒有?”
“哪兒?”
“維柳欽斯基荒原,”達裡婭太太道,“我以前就住那兒,自從來了譚伊,這十幾年都沒回去過啦——實在太遠了,回去也不方便。”
赫斯塔不知如何回答,她看向千葉——千葉看起來沒打算替她接過話茬。
於是赫斯塔想了想,“以前很少有機會往外走,外麵不安全。”
這個回答似乎讓達裡婭太太很信服,她望著赫斯塔的目光頓時多了幾分憐愛,“也是的,住在荒原畢竟不保險,你說往前推幾年,誰能想到阿斯基亞也會出事呢?那麼繁華的地方……我差點就在那兒落腳了。”
赫斯塔仰起頭,“您去過阿斯基亞?”
“當然去過了,最早一批到維柳欽斯基的荒原住民,大部分都是從阿斯基亞遷過來的呢。”
達裡婭太太非常健談,她絮絮叨叨地講起這十幾年在譚伊的生活,感慨最多的是譚伊的人懶到了她難以想象的地步。
“我剛來的時候,住在我對麵的一對老夫妻是開酒館的,我以為他們周日肯定是最忙的時候——誰知道有一天周日早晨起來,他們倆在一起給院子除草!我當時驚呆了,等到了中午,我看他們還在院子裡磨磨蹭蹭,就忍不住上前問,‘好街坊,你們怎麼現在還在家裡頭呢?’
“一開始,他們還以為我是在責問他們為什麼不去教堂,有些難為情,等知道我指的是他們酒館裡的生意,這兩個人哈哈大笑,和我說‘周日是神定的休息日,可沒有工作的道理!’。
“我可真是奇了怪了,如果周日的酒館不開門,那譚伊的酒鬼們什麼時候出來買醉?你猜他們怎麼答的我?”
“怎麼回答的呢。”
達裡婭太太學著她那位友鄰的腔調,慢條斯理道:“‘從禮拜一到禮拜六,每天晚上都能來啊!’”
說罷,達裡婭太太一掌拍在大腿上。
“虧他們想得出來,誰要是在禮拜一的晚上喝個爛醉,那他禮拜二天豈不是隻能帶著昏昏漲漲的腦子去乾活兒?從前我在維柳欽斯基的時候,就覺得那兒的人已經夠懶了,哪想到譚伊比我們那兒還不如。”
聽到這裡,千葉已經笑出了聲。
“我知道,維柳欽斯基的女人不會沾染上第三區的懶病和放浪習氣,”她舉起手裡的茶杯,輕輕碰了達裡婭太太的杯子,“你們永遠勤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