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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百章 劍可敵一人(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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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道之士,劍仙人物,好似一語便可肅殺天地。

蕭樸噤若寒蟬,她瞬間確定無疑,先前馬府那場搏命廝殺,肯定不是他們估算的玉璞對玉璞,加上額外的武學對神通。

而是仙人對仙人。

關於陳平安與白玉京陸掌教借用境界、道法的代價,蕭樸曾跟劉師兄各自有過估算,哪怕陳平安是一位止境武夫,她仍然覺得肯定會一口氣跌境到洞府境,劉師兄卻說陳平安的武夫體魄不同尋常,在那桐葉洲,是以最強二字、得武運躋身的止境氣盛一層,那就有機會幫助陳平安止住一路下跌的頹勢,跌到金丹就止步。

劉桃枝隻得幫忙打圓場,解釋道:“當初被崔瀺驅逐出境的洗冤人,隻是我們西山劍隱一脈,與秦不疑和蕭樸這一脈並無關係,她們在寶瓶洲的來去,不受大驪規矩約束。若非西山劍隱和櫻桃青衣兩脈,需要尊奉總堂命令,得有人輪流為程師伯護道,劉某也不會重新踏足寶瓶洲。”

陳平安笑著糾正道:“隻是禮送出境,談不上驅趕,崔師兄對西山劍隱一脈算是很客氣了。”

蕭樸性格耿直,最聽不得這種陰陽怪氣,她差點就要火上澆油一句,隻剩下一洲半壁的大驪王朝,怎麼管南邊事

劉桃枝先以心聲提醒蕭樸謹守道心,不可自誤,他這才繼續解釋道:“蕭樸當年由元嬰閉關破境,過程極為凶險,她心魔顯化,正是一位有前世宿緣的陳姓男子。後來某次刺殺,蕭樸又被某位劍仙斬碎身軀,在那曲城地界,她終究還是未能逃離這場刀兵劫,才會淪為鬼物。所以今日遇見了陳劍仙,她就有些失態。”

心魔是姓陳的男子,斬卻真身的還是陳姓劍仙,如今又要跟一個姓陳的打交道,滋味確實不好受。

被劉桃枝提及傷心舊事,青裙婦人冷哼一聲。舊事是舊事,可對性格執拗的蕭樸來說,一樁樁一件件,宛如眼前事。

蕭樸隨即神色蕭索,市井狠話,總說一句此仇不報誓不為人,可她都是鬼物了,卻依舊無法報仇。若說不共戴天,倒也不錯。

她是鬼物,與那依舊是活人的仇人,幽明殊途,還是不假。可她如今依舊行走在光天化日之下,他卻早已隱匿去了彆地,蕭樸幾次越界,用功勞與總堂換取兩三個消息,每每用陰德換取“路引”,可惜始終辛苦尋他不見,照此說來,確實是字麵意思上的“不共戴天”了。

眼前陳平安走了一趟玉宣國,就已經大仇得報,她呢。人比人氣死人,鬼比人,氣死鬼嗎。

陳平安說道:“修道之人和劍修陳平安可以理解,崔瀺師弟和大驪新任國師不接受。”

看了眼那位櫻桃青衣一脈的蕭樸。

連一國刑部尚書都拒絕了,你要我當個縣令邀請勸說不成,還要覺得不識趣,不給麵子。到底是誰臉大

一位女子鬼仙,蕭樸還是出身櫻桃青衣一脈的頂尖刺客,本該道心如鐵,不動如山,不至於意誌薄弱如一張紙,隨風飄搖。

蕭樸默不作聲。隻因為劉師兄以心聲提醒,她要是再口無遮攔,劉桃枝就要搬出總堂規矩了。

其實還有兩層原因,劉桃枝沒有說出口。

眼前這位滿身道氣濃厚到幾近自成天地境界的年輕劍仙,不可謂不精神強健至極,故而陽氣粹然,炎炎如火,與氣相隨,勢若走水,上行於目而為睛。

那麼對鬼物而言,即便對方站著不動,就相當於一場問劍。他劉桃枝是仙人境,在道門養氣一事下了苦功夫,可以淡然處之,蕭樸隻是玉璞境,就容易被陳平安的道氣、心境牽著鼻子走。此時境地,頗為玄妙,鬼物蕭樸見陳平安,如身不由己持鏡對照,更玄妙所在,是“鏡中人”的陳平安,似乎可以帶動蕭樸的心境,情難自禁,好似一副牽線傀儡。

再就是蕭樸是洗冤人當中,與陳平安糾纏最多的一個,沒有之一。

劉桃枝也好,秦不疑也罷,眼中所見陳平安,更多是年輕隱官,文聖弟子。所以見了麵,可以清清爽爽,就事論事。

唯獨蕭樸卻不是如此,她見過很多陳平安年輕時候的人事,故而她最難心平氣和。當然,陳平安如今也還是年輕的。

不過劉桃枝相信陳平安已經想到這兩個緣由了。說不說出口,沒有差彆。

劉桃枝說道:“蕭樸這一脈的魁首位置空懸已久,數百年來蕭樸忙前忙後,足跡行遍三洲,尤其是那場大戰之中,她主動去往桐葉洲,是為積攢外功,好補缺位置。櫻桃青衣一脈,在秦不疑卸任之後,始終未能出現一位德行兼備、道功皆高的服眾人物,約莫百年前,總堂替櫻桃青衣新立一條規矩,功勞最高者就任魁首,境界最高者出任掌律,此外道力最厚者擔任傳道人,負責找尋仙苗種子。”

陳平安點點頭,若說公道自在人心,該得的功勞總不能不計較。

又看了眼蕭樸。

這位青裙婦,既然是櫻桃青衣一脈魁首的三位候選之一,其餘兩位候補的境界,高得有數

蕭樸看了眼他。

看穿了自己精心布置的山水禁製障眼法,認出了自己的真實容貌可彆是學那覬覦公孫泠泠已久的某位少年神童,不好身姿苗條的妙齡女子,偏喜歡上了年紀的豐腴婦人難怪當年看不上有傾城美色的隋景澄是路數不對

陳平安麵帶微笑。

先是那高祝的“酒色過度”,再有青裙婦的“路數不對”,你們眼睛都長在屁股上啊。

約莫是覺得氣氛太過凝重了,沒必要把關係鬨得如此僵,劉桃枝笑道:“既然與陳國師沒有談攏買賣,鄠州元朝仙也已到此崇陽觀,之後師門事務就都交予蕭樸處置,總堂那邊也挑不出毛病。我樂得清閒,卸了擔子,去彆洲碰碰運氣。說真的,陳國師,大驪宋氏幫忙落魄山挑選仙苗地材和練武奇才,未必強過我們。大驪朝廷終究是隻能在寶瓶洲和桐葉洲找尋良材美玉,我們卻是可在浩然八洲,為一位總堂太上客卿默默用功二十年,屆時落魄山封山再開山,上宗譜牒修士人數比起下宗,估計隻多不少……”

陳平安擺手笑道:“忙有忙的好處,懶有懶的清閒,劉前輩不必再勸。”

伸手不打笑臉人,禮多人不怪,陳平安思量片刻,說道:“西山劍隱一脈,此後不管是在此為師門長輩暗中護道,還是去往大驪鄠州之外的某地度人返山,光大門楣,都沒有問題。不過醜話說在前頭,我會將此事與大驪朝廷報備錄檔。”

劉桃枝,蕭樸,君卿二人皆是高士,我看待你們是明月清風的正人君子,你們可彆當我和大驪朝廷是傻子。

劉桃枝聞弦知雅意,立即點頭道:“若是因為某位修道天才,我們與大驪刑部粘杆郎起了衝突,西山劍隱一脈成員,都會主動退讓一步,選取彆地再擇弟子。”

大概這就是禮尚往來,投桃報李。

察覺到陳平安再次遊曳在身上的視線,蕭樸隻得跟上一句,“我還沒當上櫻桃青衣總舵魁首,不敢打包票說什麼,但是我會與總堂寄信建言幾句,遇見了大驪外出的刑部供奉和粘杆郎,主動退讓就是了。隻是此事成與不成,還需要總堂那邊議事定奪,我說了不算。”

陳平安點頭笑道:“一樁生意的起手,不在錢貨,而是誠信。”

隻是蕭樸難免心中惴惴,不止一兩次了,此人不看她臉龐,偏要看身段。

男子看女子,不看麵容看胸脯,不重眉眼重腰臀,果真與那薑賊一般口味

陳平安真正感興趣的,當然不是蕭樸所誤會的這些有的沒的。

而是這位青裙婦身上那件施展了多重術法禁製的法袍,好像是一件半仙兵起步、甚至有可能達到仙兵品秩的山上至寶。

而且陳平安越看越覺得眼熟,原來先前在合歡山地界,貌若稚童的真人程虔,他身上有件法衣,氣象壯麗,是那金闕派代代相傳的鎮山之寶,傳自天君曹溶某位棄徒,本身就是一本“無字道書”。可以幫助程虔打通幽明關隘,一定程度上無視陰陽相隔的禁製,穿過鬼門關,能夠以陽間活人姿態,行走在黃泉路上,不過在陰間能走多遠,估計還得看修士的功德多寡、道力強弱。

但是青裙婦身上這件,與程虔那件道門法衣又有些差異,不光是品秩更高那麼簡單,而在於有日月和金木水火土五星的七曜天象,有左旋、右旋之彆。程虔身上道衣是左旋,青裙婦所穿法袍是右旋,這就對了。

真人程虔是個大活人,蕭樸卻是鬼物之屬,需要恰好相反,才可顛倒陰陽,最終殊途同歸,各自憑此行走冥府陰間道路。

劉桃枝以心聲笑道:“蕭樸,你我心聲,比如現在,陳國師都是聽得見的。至於心聲之外的念頭,能否一並被陳國師看破,我就不清楚了,不好確定。”

蕭樸道心一震,臉色難看。她心中驚駭多於驚訝。

陳平安微笑道:“境界低微,隻是我們相互間離得不遠,近水樓台先得月,才勉強聽得見模糊心聲,至於念頭,何等隱蔽,看不破,隻能靠瞎猜,未必猜得準。”

劉桃枝笑道:“陳國師確實是以誠待人。”

陳平安笑道:“我猜這句不是正話反話”

蕭樸幽幽歎息一聲,不說彆人,隻說她這輩子,好像但凡是個姓陳的,都不好招惹。

老娘上輩子欠你們姓陳的啊

陳平安拱手抱拳,“後會有期,下次喝酒。”

劉桃枝抱拳道:“下次重逢,估計是彆洲再會,同在異鄉了,到時候劉某再喝喝看二掌櫃的青神山酒水,到底真不真。”

陳平安一笑置之,轉身離去。

上次在文廟議事,竹海洞天的青神山夫人,她都沒說什麼,你們外人說真說假,又不作數。

劉桃枝就要返回石台,行完課業,再離開崇陽觀,離開寶瓶洲。

在一襲青衫長褂轉身跨出第一步之時,刹那之間,本來自怨自艾的青裙婦人,如同被人鳩占鵲巢了身軀,蕭樸魂魄連同那件仙兵品秩的法袍,霎時間就像變成水邊某位搗衣女子手中的一件清洗衣服,擰乾溪水,一並擰為長繩似的一截,形若一截短槍,又似一把青色長劍,筆直一線,撞向那位年輕劍仙陳國師的後背心。

異象橫生,過於迅捷,且無聲無息,劉桃枝才腳尖一點,身形飄向巨石空中,隻是憑借刺客的本能,覺得不對勁,劉桃枝驀然轉頭一看,這位鬼仙當場瞠目結舌,饒是道心堅韌如他,依舊是注定阻攔不及了,可劉桃枝卻沒有就此坐蠟,由著事態變得更糟,他就想要將“蕭樸”魂魄一把拽回,定在原地,哪怕此舉會將她的魂魄與法袍撕裂開來,傷到她的大道根本,總好過“蕭樸”再次出手,失心瘋了,與那陳劍仙來一場不惜性命的玉石俱焚。

恍惚間,劉桃枝隻覺得天關地軸同轉,眼中景象一換再換,就像被人按住腦袋盯著桌上的十幾張畫卷冊頁……

最後劉桃枝置身於浩浩冥冥無垠虛空中,一掛銀河五彩絢爛,星河璀璨,又有一座金色長橋橫亙太虛境界中。

“蕭樸”魂魄連同那件青裙的這一手刺殺,勢不可擋,劉桃枝連連掐訣,輔劍術,卻發現自己根本無法定住蕭樸魂魄絲毫。

隻能眼睜睜看著那抹青色的一鼓作氣,將那些纖薄如紙張的幻想天地,悉數破開,發出一連串細微的絲帛撕裂聲響。

繼而連破對方臨時布置而起的密集劍陣,符陣,雷局,如同神靈庇護的渾厚拳意,數件法袍,分不清是槍尖還是劍尖,抵住那陳平安的後背心,一透而過!

那“蕭樸”猶不解恨,明顯想要得寸進尺,徹底搗爛這位年輕劍仙的身軀,再攪碎魂魄,讓他何止是跌境,必須身死道消!

興許是陳平安體魄與神魂的堅韌程度,還有籠中雀和井中月的存在,三者疊加,都出乎了這位刺客的意料。

無垠太虛境界中,刺客悠悠歎息一聲,功虧一簣。隻是殺個仙人,都這般難嗎

如果隻是傷而不殺,陳平安傷勢再重,即便跌境為與凡俗無異,依舊毫無意義。

知道此人道齡不高,卻不好殺,隻是沒有想到是如此難殺。

真是天意。

合道十四境之路,當真走不得捷徑

既然一擊不成,隻好反身而退。

劉桃枝好像再次陷入某種溺水的處境,呼吸一滯。

畫卷景象,如潮水退去。

與此同時,蕭樸神魂深處,一粒芥子心神的“客人”,轟然崩碎開來,散作一縷青煙,被人取走。

先前祭出一條纖細光陰長河,就是此人一條術法道路。

確實,天地間沒有比這更能消除道痕、銷毀證據的手段了。

那個存在,心中咦了一聲,倍感意外。原來那個年輕隱官竟然站在原地,紋絲不動,沒有沿著他一條同時煉一截光**與一段黃泉路,反而選擇寧肯受傷,也不被光陰長河裹挾,順勢跟著流水一起倒轉,返回他跟蕭樸、劉桃枝前一刻同處的“原地”。

陳平安沙啞開口,與之遙遙言語道:“等著。”

一切恢複如常,崇陽觀涼亭外,蕭樸臉色慘白無色,恍如隔世,一團漿糊。

劉桃枝心情沉重無比,若說先前陳平安的興師問罪,自己還能緩和幾分,現在出現了這種事情,怎麼算賬

往小了說,是櫻桃青衣一脈與西山劍隱一脈心中記恨,刺殺大驪國師,往重了說,是洗冤人三脈勾結蠻荒

反而是被刺殺的陳平安,轉過身,神色自若。

本以為會莫名其妙挨上來自青冥天下那邊的吾洲一劍。

不曾想竟是頭鬼物率先出手,隻是一心殺人,隻求殺人,對方到底圖個什麼

昔年城頭之上,陳平安剛剛擔任隱官的時候,就有一位劍氣長城本土劍修,也是這般毫無征兆,暴起殺人。

吃過一次虧,陳平安就不犯第二次錯,所以這趟二度做客崇陽觀,是有備而來,多穿了幾件法袍,兵家寶甲。

千日防賊,熟能生巧。

連那十四境女冠,吾洲跨越天下的遞劍,陳平安都做好準備接下一劍了,此次還不是個十四境,若是都接不住,不如躲在落魄山中,或是乾脆搬去文廟功德林看書好了。

所以這場沒頭沒尾的偷襲,劉桃枝和蕭樸覺得驚心動魄,被刺殺的陳平安,反而還好。

陳平安為何會多次看那蕭樸身上的法袍

再“見錢眼開”,陳平安很重規矩,豈會三番兩次盯著一位女子反複多瞧。

一般而言,蠻荒天下的新晉十四境,想要與浩然天下這邊的陳平安砸一道術法就跑路,首先就得先過禮聖和文廟這一關,不是完全沒有可能性,而是不大。因為禮聖就在天外,盯著那條“青道”。所以陳平安思來想去,最擔心的,就是一種鬼鬼祟祟的“繞道”而行,比如大修士通過某條陰冥之路,刺殺自己。

所以陳平安才會對青裙婦身上這件法袍如此在意,小心再小心。

蕭樸自然是百口莫辯,幾次想要開口說話,都被她咽回肚子。

劉桃枝亦是無可奈何,這該如何跟陳平安解釋,如何與中土文廟解釋

那刺客,不管是如何附身蕭樸的,境界之高,手段之秘,匪夷所思。

一位飛升境巔峰修士的壓箱底術法

不對,已至圓滿境地,隻差半步

是某位“十四境候補”刻意針對陳平安,一場處心積慮的鬼祟襲殺!

陳平安與馬苦玄一戰,確實受傷不輕。

挨了這麼一下,雪上加霜,受傷更重。

陳平安咳嗽幾聲,握拳抵住嘴邊,休歇片刻,收手縮袖,開口笑道:“沒事。”

他再補了一句,用以緩解氣氛,“劉前輩還是不必多想。”

劉桃枝苦笑不已,這也能算是沒事!

便是蕭樸聞言,都想要對此人伸出大拇指,大丈夫豁達如此,隱官確實豪傑!

陳平安想了想,解釋道:“劉桃枝,蕭樸,你們確實不必愧疚,我還得謝過蕭樸替某個朋友擋災了。”

否則就會換成書簡湖曾掖京城內的女鬼薛如意

陳平安已經大致想清楚一條脈絡,望向那位青裙婦,微笑道:“不過蕭樸確實也得謝我一次,得以免去了一樁刀兵劫災殃,有瑕道心再無隱患,剛好抵消,我們都不必如何矯情道謝了。”

“修道之人,依仗身外物,意氣用事,涉險跨越陰陽界線,去那冥府地界尋覓仇家線索,不可一而再再而三。”

“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夜路走多了,不好。必須報仇,不等於白送人頭一顆給仇家。”

“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你苦苦尋找的那位陳姓仇家,不是在那陰間早早依附了這頭鬼物,就是被它……吃乾抹淨了。”

可能陽間的一位位鬼物,就是一座座山水渡口,供其“飛渡”。

“陳平安”這個名字,就像是仙家渡口某個飯館的青簾酒旗

蕭樸耐著性子豎耳聆聽一位年輕男子的教誨,毫不嫌煩。

以往她在最為敬重的師姐秦不疑那邊,都沒有這般虛心。

在明知道劉師兄在此護道的前提下,隻說她這次從北俱蘆洲臨時趕來寶瓶洲,來這玉宣國京城,想要旁觀陳平安向烏紗街馬氏複仇,這等想法,真是自己的念頭好個鬼使神差!

此刻,蕭樸有一種心中大石落地之感,一顆道心隨之澄澈幾分。

陳平安見她沒動靜,隻得提醒道:“蕭樸,謹慎起見,你身上這件法袍,還是交付總堂重新煉製一番,才算穩妥。”

蕭樸後知後覺,她趕緊伸手拎住法袍一腳,扯下法袍,都不敢留在自己手上,遞交給劉桃枝,被後者快速收入袖中,劉桃枝根本不敢掉以輕心,用上了數種壓勝之法。

她依舊是青裙婦人的裝束,興許是障眼法與法袍共存的緣故,故而她此刻麵容與身段卻是一變,儘得腴字之美。

涼亭內那雙少年少女,咫尺之隔的景象,早已白霧蒙蒙一片,看不真切了。

陳平安卻是心中了然。

這麼一顆燙手芋頭,劉桃枝說收下就收下了,關鍵是這位劍仙根本不曾有絲毫的心思轉念。由此可見,洗冤人三脈之間,確實親密無間,行事豪邁磊落。

陳平安一點心中芥蒂,也隨之消失。

先前嘴上客氣說不計較,此刻就是真不跟你們計較了。

這就叫以誠待人,言行合一。

劉桃枝似乎察覺到陳平安的這種試探,心中苦笑不已。

崇陽觀牆頭上,站著一個紮丸子頭發髻的年輕女子。

正是從京師城隍廟趕來此地的裴錢。

陳平安聽到裴錢的密語內容,笑著點頭道:“陰差陽錯,巧之又巧。”

原來浩然天下城隍廟神位最高的那尊城隍爺,周方隅,他剛好帶著範將軍一起微服私訪寶瓶洲此地。

結果就有一頭陰間鬼物的行凶之舉,而且就在眼皮底下,這讓周城隍不得不立即重返中土神洲那座城隍廟,祭出某件禮聖鑄造、至聖先師封正的功德神物,親自走一趟酆都了。周城隍臨行之前,讓裴錢捎話,幫忙與她師父道歉一句,再破例泄露了一句天機。按照周方隅的推衍結果,這頭被攔在十四境門檻外邊多年的鬼物,是想要憑借斬殺陳平安這位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從無善惡無偏私的天道那邊,代替蠻荒天下戰死在劍氣長城的所有妖族亡魂,就像幫助他們“伸冤”,憑此賺取一大筆陰德,作為自身合道十四境的資糧,有了這筆“盤纏”,在鬼道上邊,就有可能幫他多走出一步。

至於鬼物身份,暫時不宜外傳。但是這件事,冥府酆都和人間城隍廟,保證肯定會給出一個交代。

先前,確有一個響如震雷的威嚴嗓音,在那不受酆都管轄的化外之地,響徹小半陰間地界的廣袤疆域。

“本座要為天下拔除一魔,力斬陽間活人陳平安!”

不等陰間茫茫不計數的億兆鬼物回過神,聲響便漸漸弱去。

隨後不知多少蠻荒妖族修士出身的行走鬼物,紛紛抬頭環顧,喧雜沸騰,靜待佳音。

苦等無果,也不知斬了那陳平安那廝沒有。在道上一眾冥府鬼差的嗬斥鞭笞之下,它們隻好繼續埋頭前行。

而那位十四境候補鬼物,用上了數種折損道行極多的保命手段,舍了道場不要,一逃再逃,從此銷聲匿跡。

周方隅現出巍峨法相,高舉一臂,手持神物,如手托一輪烈烈大日,一路開道,以無限光明,熔化無窮儘黑幕,帶著甘、柳、範、謝在內四尊神將,與數位酆都某殿閻王,先後趕到那鬼物舍棄的道場。

裴錢擔心問道:“師父,還好吧”

陳平安笑道:“這點小傷,毛毛雨了,師父還不至於疼得滿地打滾,失了高手風範。”

裴錢咧嘴一笑。

陳平安與劉桃枝他們告辭一聲,縮地成寸,來到牆頭,再跟裴錢躍下牆頭,往那小宅走去。

魁梧道士模樣的劉桃枝重返石台,蕭樸不願那兩位師侄看到自己的真容,重新施展了障眼法,坐在石台邊緣。

劉桃枝笑道:“為何不說幾句心裡話,偏要針尖對麥芒,在他這邊,句句言語說得不順耳。”

蕭樸性情如何,隻看她與披麻宗竺泉、皚皚洲謝鬆花都是多年摯友便知道了。

“我臉皮薄,學不來竺泉謝鬆花的葷話連篇。”

蕭樸沒好氣道:“何況男女有彆,若是劉師兄表達對年輕隱官的仰慕之情,那是男人之間的惺惺相惜。我一個女子,免得被他誤會,覺得我對他是不是有意思。”

劉桃枝問了個好問題,“有意思”

蕭樸看似答非所問,嫣然笑道:“無意義。”

劉桃枝笑聲不小。

涼亭那邊,倆孩子都很驚訝,自家師父還有這種真情外露的時候,見鬼了不成。

蕭樸問道:“他明明對我們的行事宗旨是認可的。當個身份清貴的總堂太上客卿,是天上掉餡餅的好事,他為何拒絕繡虎傳下的事功學問,他才是唯一真正學得精髓、堪稱繼承衣缽之人。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不願加入我們,很正常,如今當了大驪國師,為何還是不肯”

劉桃枝說道:“陳先生早就給出答案了。”

蕭樸一挑眉毛,“何解”

劉桃枝笑道:“他是如何評價崔誠”

蕭樸恍然。原來如此。

拳法不逾矩,大不過學問。

放在陳平安身上,層層身份,大不過一個純粹劍修

劉桃枝說道:“何況如今陳劍仙情況特殊,唯有練劍才是第一要務,由不得他鬆懈片刻。否則也不會連文廟的那個邀請都拒絕。我們外人覺得他四十歲出頭的年紀,就已經躋身仙人,勢如破竹,速度足夠快了,他自己卻未必是這麼認為的,可能還是慢了有些陳年恩怨,外界霧裡看花,不明就裡,我們洗冤人都是知道大略的。”

“練拳吊命,柳暗花明又一村,續長生橋,在劍氣長城終成劍修,如今既然活著重返浩然,登頂有望,得見道路,確實不宜分神,需要心無旁騖,彆無他顧。”

“千辛萬苦往最高處去,所求之事,不過是拳法勝曹慈,劍術贏一人。前者無所謂成與不成,後者卻是一定要成的。”

聽到這裡,蕭樸輕輕摸了摸青裙,喃喃道:“他再天才,再聰明,如何能贏得過那位”

劉桃枝笑道:“不能依仗身外物太多,彆家閒事也不用想太多。”

蕭樸默不作聲,嫵媚白眼一記。

陳平安帶著裴錢走在街道上,沒走幾步路,他突然想明白一件事,懸在宅門口的那棵艾草,陸沉既是送給女鬼薛如意的,也可以兜兜轉轉,轉贈給本該成為“白雲”傳道人的“程逢玄”甚至可以用來阻擋那頭飛升境鬼物的跨界偷襲陸沉一個看似輕描淡寫的舉動,陳平安隻要想明白其中關節,豈不是要同時承他陸掌教的三份人情

看來以前內心排斥的演算推衍一道,確實不得不學起來了。

當陳平安收回留在崇陽觀內的一張隱蔽劍符,此符名為“漣漪”,故而稍有風吹草動,就可以被符籙一一記錄在冊。

是陳平安在與陸沉暫借境界之時,閒來無事嘛,隨手畫就的眾多符籙之一。

此符不小,使用門檻很高,得是一位仙人才能將其祭出,張貼在某地,守株待兔。

之前屬於搬石頭砸自己的腳,陳平安畫了一箱子符籙,悄悄藏起,由於歸還十四境道法,就跌境到元嬰,結果全部都不能使用。

現在境界高了,底氣就足,是自己用,還是轉手賣了賺錢,或是當那山上贈禮,都隨意。

而那隻箱子裡邊,還有一摞飛升境修士才能使用的大符。

裴錢說道:“他們回了。”

陳平安笑道:“你不用跟著,祭出三山符,回桐葉洲大瀆那邊忙正事就是了,師父這邊不用擔心。”

裴錢默不作聲。

陳平安思來想去,隻能想出一個蹩腳理由,看似隨口說道:“隻要不是止境神到一層,就幫不上師父的大忙。所以到了桐葉洲,忙碌庶務之餘,練拳一事不可懈怠,不能覺得躋身歸真不難,就驕傲自滿。你如今才是氣盛一層,師父已經重返歸真,曹慈更是神到了。”

裴錢嗯了一聲,“師父放心,會努力的。”

陳平安馬上後悔,很是心疼,便立即改口道:“也不用太過努力。”

裴錢沒有說什麼,隻是抿起嘴唇,輕輕皺起兩條纖長的柳葉眉。

陳平安手指彎曲,輕輕砸了個板栗在裴錢頭上,柔聲道:“你要走出一個屬於裴錢自己的江湖,以後說話做事,不用總想著師父聽見看見了,會不會覺得有錯。師父沒回來之前,不就做得很好,沒道理師父回來了,反而變得束手束腳,好像裴錢刻意躲著那個鄭錢,鄭錢躲著她的師父,這樣不好。”

裴錢依然悶悶不言。

陳平安雙手插袖,差點想要伸手給自己一耳光,不該提什麼曹慈什麼神到的。不行,這筆賬,得算曹慈頭上,不對,是臉上。

裴錢從袖中撚出一張三山符,驀然加快幾步,走到師父前邊,再轉身倒退而走,咧嘴笑道:“師父,走了啊,回見!”

陳平安點點頭,眼神溫柔,做了個符籙貼額頭的手勢。

裴錢赧顏,祭出那張三山符,心中觀想出兩洲三山,寶瓶洲南嶽梓桐山,桐葉北方洲清境山,大瀆中部雲岩國附近某山,她身形一閃而逝,數次翩躚,很快跨洲現身一處山巔。

陳平安走向那座宅子。

的確如劉桃枝所說。

武道之路,想要與曹慈並肩、繼而趕超,當然是陳平安此生學拳的兩個最大願景之一,但是最終結果如何,遠遠不如過程重要。

將來某天,如果真能問拳贏過曹慈,那是意外之喜。輸了,好像……也不丟人。反正曹慈可以贏我的拳,不妨礙我打曹慈的臉。

至於練劍。過程很重要,結果更重要。

劍可敵一人,足矣。

比如這個人是餘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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