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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四章 大道之上(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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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陳平安提筆畫符的第一時間,在金色老蛟的示意下,蛟龍溝就已經有所動作,而且是獅子搏兔亦用全力,潛伏在這道溝壑的成百上千條蛟龍之屬,與原本高聳空中的海水一起湧向桂花島。

唯獨金色老蛟盤踞的那個方向,顯得格外平靜。

舟子老漢將手中龍王簍丟在腳邊,一條幼蛟的生死,已經無關大局,老漢瞥了眼背對自己的背劍少年,整個人好似籠罩在素潔月輝之中,一人一筆一符紙,渾然一體,就像一座方丈之間的小天地。

老漢心中讚歎一聲,小家夥倒是有點大氣象,雖然與境界高低、修為深淺關係不大,可老舟子自認自己年輕時候,可沒有這份氣度。

老漢快速收回視線,輕聲道:“桂夫人,桂花島危在旦夕,陳平安和這道符,暫時就交由我來保護,桂夫人隻管去坐鎮渡船,再讓馬致和幾位管事,趕緊對山上所有客人曉以利害,莫要再藏掖修為了,所有私人恩怨,以及報酬和賠償,等桂花島渡過此劫再談。”

“老蛟這次出手,很是古怪,而且看它擊殺那名金丹劍修的手段,要麼已經破境,躋身上五境,要麼就是有人在蛟龍溝暗中布陣,將此地變成類似儒家學宮書院的存在。說不定就某位旁門左道的高人,看中了這塊飛地,才讓老蛟有了與婆娑洲儒家聖人叫板的底氣。可無論是玉璞境,還是一位偽聖,它一旦全力出手,沒有我在,你一個人很難應付。”

桂夫人有些猶豫,沒有匆忙趕往桂花島,甚至刻意放慢了語速,在此期間權衡利弊,在漫長的修道生涯當中,桂夫人知道置身於四顧茫然的困境之中,做十件事百件事,都不如做對一件事。

三麵海水如決堤,砸向“碗底”的渡船。

桂花島上,除去山頂的那株祖宗桂,其餘一千多棵桂樹,同時落葉紛紛,一片片落葉不等墜地,就一起飛向空中,並非雜亂無章,桂葉陸續懸虛空停後,形成一個半圓形,籠罩住桂花島,之後桂葉瞬間燒成灰燼,煙消雲散,隻留下一團碧綠靈氣在原地,凝聚成一粒大小圓球,這些大如野栗的桂葉靈球之間,向四周衍生出去絲絲縷縷的幽綠絲線,相互牽引銜接。

海水洶湧,渡船如一葉扁舟,桂葉蘊含的靈氣相互聯結,如同舟子使勁拋撒出去的一張大網,隻是這次“撒網”,不為捕魚,隻為遮雨。

當海水砸在大網之上,浪花激蕩,但是沒有一滴水滲透大網落在桂花島,渡船僅是微微搖晃,而且當那棵祖宗桂呈現出枝葉急速生長的玄妙姿態後,山頂地麵開裂,出現眾多溝壑,露出老桂樹盤曲的樹根。整座桂花島隨之開始緩緩上升,竟像是要頂住海水的衝擊,懸空禦風,強行脫離蛟龍溝。

許多額頭生角的水虯,衝殺勢頭最凶,一條條落在那張大網上,以利爪撕扯那座桂葉大陣,或是以頭顱撞擊。

這類水虯,算是蛟龍之屬裡的勳貴成員,與最早掌管五湖四海的真龍,關係相對親近,比起蛇鯉之流,天壤之彆。隻不過多了一個水字,就要比單個字稱呼的虯,比起這種名副其實的皇親國戚,還是要差上一截,水虯是上古大虯與海中青蛇交-媾的種類,故而又被稱為青虯,與喜好藏身於雄山峻嶺的白螭,一在深海一在陸地,經常出現在文人騷客的文章之中,更是遊仙詩的常客。

諸多蛟龍後裔尾隨其後,凶悍撞擊大網,還施展天賦異稟的水術神通,一條條裹挾萬鈞海水,一起衝擊大網。

舟子老漢看到這一幕後,心疼不已,這可是桂夫人拚著一身來之不易的地仙道行,任由真身的根本元氣急劇損耗,在為所有人謀取一線生機。

待在島上的馬致應該已經跟客人交涉,就是不知道能否眾誌成城,一起合力渡過難關。

在陳平安竭力書寫那張斬鎖符的時刻,金色老蛟除了發號施令,讓蛟龍溝一鼓作氣攻破桂花島,可是它自己卻沒有出手的意思,隻是略作思量,搖晃百丈金鱗身軀,緩緩遊向清澈海水的邊緣,最後從漣漪之中走出一位身穿金色長袍的威嚴老人,雙眉極長,垂掛到胸前,他淩空前行,這條化為人形的老蛟,沒有理睬需要分心去駕馭桂花島的桂夫人,就連那條幼蛟的生死,金袍老者一樣漠不關心,他像是一位緩緩走下山坡的登山遊客,居高臨下,俯瞰山腳的那兩條小舟和三人。

老蛟望向那個少年的背影,腳步不停,微笑道:“小家夥,在那杆打龍篙上動手腳,擅自書寫斬鎖符,我隻當你年少無知,由著你偷偷摸摸藏好兩把飛劍,可若是再得寸進尺……”

舟子老漢駕馭腳下小船,擋在陳平安一人一舟身後,仰頭望向那條性情大變的老畜生,嗤笑道:“得寸進尺又如何,難道引頸就戮,討一個舒服一點的死法?求你們這幫孽畜囫圇吞下,彆細嚼慢咽?”

老蛟斜瞥一眼老舟子,笑道:“你們壞了規矩,死都是要死的,至於怎麼個死法嘛,其實不重要,難道你忘了,你們死後的魂魄,若是一點一點被我手下抽絲剝繭,給做成幾十支燭火明燈,點燃後,放在蛟龍溝最深處,承受那陰冷之苦,這份罪,可比人間刑場上的五馬分屍、千刀萬剮,更加難熬,尤其是你這種金丹老修士,道行越高,香燭品相越高……”

說到這裡,金袍老者歎了口氣,停下身形,一手負後,一手雙指撚動垂掛胸前的金色長眉,無奈道:“小家夥,我和這範家舟子都幫你拖延了這麼久,一張雨師敕令的斬鎖符而已,還沒有畫好?是道家的符籙派弟子,如今越來越不濟事了?還是你自己學藝不精,畫符本事不濟?還是這張符籙威力太大,符紙太過珍貴,害得你下筆有些……澀?無妨,我已經好多年沒有見識和領教過斬鎖符了,很是懷念,所以這點時間,還等得起,少年郎慢慢來,莫要急。”

桂夫人哀歎一聲。

老舟子亦是差不多的心境。

這就是聖人管轄一方天地的恐怖之處。

如同儒聖坐鎮學宮書院,真君身處道觀,羅漢坐鎮寺廟,武聖統轄沙場。

臉色蒼白的桂夫人厲色道:“如此暴虐行凶,你就不怕婆娑洲儒家聖人問責於你?!”

老蛟眼神憐憫道:“桂夫人啊桂夫人,你不該待在老龍城這麼一座爛泥塘的,作繭自縛而已,這麼多年碌碌無為,兩耳不聞窗外事,哪裡曉得大勢之下,順之者昌逆之者亡,桂夫人,我雖然覬覦你的真身很多年,但是念在你出身不俗,我可以最後給你一次機會,歸順於我,與蛟龍溝共襄盛舉,如何?”

桂夫人冷笑道:“真不知道若是儒家聖人在此,你還敢不敢大放厥詞!彆說聖人,恐怕隻是一位君子,就足夠讓你戰戰兢兢了吧?”

金袍老人笑著搖頭,“今時不同往日了,所以我才說你桂夫人眼界太窄,罷了,道不同不相為謀,吃掉你之後,我便可以順利躋身玉璞境,到時候就算潁陰陳氏的儒家聖人,離開書院,來此問責,又能奈我何?”

老人咧嘴一笑,笑意森森,“知道你還不死心,以為我先前是在故弄玄虛,還心存僥幸,讓那少年畫出那道斬鎖符,好嚇住除我之外的所有蛟龍之屬,你瞧瞧,我仍是遂了你的心願,現在還覺得我是在虛張聲勢嗎?”

老人一步踏出,瞬間來到陳平安乘坐小舟一側十數丈外。

陳平安好似不問世事的入定老僧,隻是緩緩畫符。

桂夫人和舟子老漢同時有所動作,她丟出一截桂花枝,落在小舟船頭,婦人默念一句“結根依青天”,桂枝瞬間生長成一棵小桂樹,枝葉婆娑,開出了一叢叢金黃桂花,芬香撲鼻,桂樹高達一丈,樹蔭覆蓋住陳平安。

老漢則雙手快速掐訣,默誦咒語,一腳重重跺在他所立小舟,雙手手心相抵,十指交錯,從指縫間綻放出絢爛光彩,老舟子一手大拇指抵住心口,一手小拇指指向金色老蛟,當老漢掐訣之後,有鮮紅火光縈繞全身,如同一位身披紅袍的天官神靈,額頭布滿猩紅篆文,怒喝道:“金烏振翅,火神煮水!”

從老漢腳下小舟到金袍老人之間的海麵,如同熱鍋沸水,霧氣騰騰,然後從中飛出一頭頭金色烏鴉,它們拖著一道道滾滾火焰,飛快撲向老蛟。

但是金袍老蛟隻是隨手一揮袖,從身側兩處海水中扯出兩條碧水蒼龍,與金色烏鴉雙方碰撞在一起,數十隻金烏瞬間被兩頭蒼老吞噬殆儘,雖然碧水蒼龍飽餐一頓,腹中時不時閃爍火光,最終同歸於儘,身軀崩碎,重歸大海,可是老漢手掐法訣,出手迅猛,可謂聲勢浩蕩,相較金袍老蛟的輕描淡寫,高下立判,懸殊極大。

金袍老蛟嗤笑道:“火神?這類上古神祇太雜了,而且因為一樁天大禍事,繼承這份大統的神靈,往往名不正言不順,比起曆來傳承有序、深受天帝倚重的水部正神,實在不值一提。你這小小金丹,恐怕根本不知道火神煮水四字,本身就是在露怯吧?最早的那位火神,那可是放話要煮乾四海、燒光五湖作天上雲霧的,後世火部神靈,就隻敢說煮水了,什麼水,大江大河是水,小小溪澗是水,煮開了水,泡茶喝不成?”

老漢這一道法訣被金袍老蛟輕鬆破去,並不氣餒,在後者絮絮叨叨的話語期間,又換一訣,雙手握拳,重重撞在一起,雙腳踩出獨門罡步,之前火部天官的形象不見,怒目相視,有護法力士之容,老漢四周有一顆顆縈繞電光的雷珠環繞飛旋。

老漢最終雙拳分離,一拳重錘心口至腹部接連三下,三處氣府的靈氣激蕩不已,另外一拳恢複手掌,手心朝向天空,“驚蟄鼓腹,雷澤洞開,聽我敕令,代天施罰!”

萬裡無雲的蔚藍天空,憑空出現一座電閃雷鳴的巨大漩渦,一道雪白雷電突顯,在空中幾次轉折,劈向那位金袍老蛟的頭頂。

金袍老者身形在原地消逝不見,但是那道劈空的雷電並未就此消散,直接穿透海水,落入蛟龍溝深處後,彈射而返,映照得這一處海底雪白茫茫,諸多隱藏在海底的蛟龍之屬,它們沒有參與此次圍剿,被這道雷法驚擾之後,全部下意識閉上眼眸,不敢與之正視。

雷電掠出海麵,飛向一處,金袍老蛟顯出真身,麵對這條不太合常理的雷電,老蛟似乎終於有些惱火,這次沒了先前閒適神態,也沒有繼續躲閃,站在原地,微微皺眉,雙指並攏,分彆夾住一條金色長眉,迅速抹過,從手指尖滑出兩抹金色劍芒,約莫三尺,與世間利劍等長,一劍迎向那道雷電,一劍直刺頭頂那座與某座小雷澤相通的漩渦。

金袍老蛟的長眉兩劍皆成功,與雷電和漩渦再次玉石俱焚,在海麵和高空兩處,炸裂出絢爛光彩。

舟子老漢不愧是曾經親身領略過地仙風光的稀少金丹客,手段層出不窮,拔地而起,探出一臂,伸手一握,握住了一杆銀光刺眼的丈八蛇矛,直刺金袍老蛟,“孽畜受死!”

金袍老蛟扯了扯嘴角,再次消失。

舟子老漢這一矛去勢並未絲毫減弱,反而加重力道,矛尖處竟是出現了一陣黑色漣漪,雪白矛尖沒有任何凝滯,長矛勢如破竹,如筷入水,出現了視覺上的偏移歪斜。

之後出現古怪一幕,老人周圍站立著數十位金袍老蛟的身影,而且各自身前的頭頂,或者長達一丈,或者短不過一尺,都有一截矛尖刺向金袍老蛟的眉心。

幾乎所有金袍老蛟異口同聲笑道:“真是拚了老命的地仙一擊,難為你這個金丹境了。”

伸出一手,攥住了那矛尖。

電光四濺,天地雪白。

唯獨一位金袍,並未開口說話,他站在陳平安那條小舟的正後方,剛好能夠看清楚坐在桂花樹蔭中的陳平安,看不出具體根腳的青色符紙,但是充滿了浩然正氣,那支毛筆倒是好物件,便是老蛟都要垂涎。

看那張斬鎖符的符紙空白,隻完成了十之七八,少年手臂、手指和毫尖雖然尚未顫抖,可是心神已經不穩,由此可見,書寫此符,還是太過牽強,老蛟愈發好奇,斬鎖符雖然品秩不低,可是少年先前在竹篙上已經成功畫符,說明這道符籙的本身沒有問題,而是那張青色材質的符紙,讓那個少年難以下筆,恰如稚童負重登山,說是嘔心瀝血,都不誇張了。

一張書寫有雨師敕令的上品斬鎖符。

若是在自己成為一方聖人之前,金袍老蛟還會有所忌憚,畢竟這屬於天生相克,在雨師河伯水君之流,還屬於正統神靈的那段歲月中,蛟龍都會禮敬這類好似衙門上司的存在。

隻是如今哪怕這張符籙再“硬氣”,金袍老蛟都不放在眼中,他甚至有些渴望再次見到斬鎖符。

畢竟某段漫漫無期的屈辱歲月,老蛟當時年幼,但是所見所聞,無比刻骨銘心。

老蛟就是要蛟龍溝深處,某些不願跟隨自己的同齡老家夥,都再次親眼見識到這張意義深遠的符籙,說不定可以讓這些萎靡不振的老家夥,再次生出一股血勇之氣。

完完整整的蛟龍溝,隻要擰成一股繩,絕不是一兩座宗字頭仙家府邸可以媲美。

數十位金袍老蛟同時捏爆了那根長矛的矛尖。

這是舟子老漢的本命之物,頓時跌坐在小船上,嘔血不已。

除了一言不發凝視著陳平安畫符的那條老蛟,其餘被激起濃重凶性的老蛟們哈哈大笑,幾乎同時一腳狠狠踩下,他們腳下並無太大動靜,但是庇護桂花島的那座桂葉陣法,卻像是一道孱弱城門被無數輛攻城車重重錘擊,震蕩不已,岌岌可危,一旦大陣破損,那些蛟龍之屬瞬間就會衝入島嶼,與這些天生體魄渾厚的孽畜近身肉搏?

彆說尋常練氣士不願意,就是殺力最大的劍修,和橫煉最強的兵家修士,一樣都不願意。

許多原本馬致說得口乾舌燥也不願拿出壓箱底法寶的中五境練氣士,頓時臉色巨變,再不敢藏私,紛紛祭出法寶靈器,一時間,桂花島上流光溢彩,紛紛向高空掠去,幫助桂夫人和那棵祖宗桂一起抵禦金色老蛟的踩踏陣勢。

但是當島上練氣士傾力出手之後,一些個之前始終袖手遠觀的蛟龍溝大物,也終於運用水術神通,如一陣箭雨灑向桂花島。

因此桂花島哪怕有了練氣士助陣,竟是依然處於下風。

這個危急時候,竟然還有一位高瘦老者,從蛟龍溝之外的海麵飛掠而來,隻是他顯然在猶豫要不要涉險深入。

正是那位玉圭宗薑氏公子身邊的元嬰扈從。

他最終選擇靜觀其變。

桂夫人不得不去桂花島,她實在沒有想到大陣如此脆弱不堪,陳平安那道符已經顧不上了,一旦她始終本身和魂魄相離,桂花島大陣經不起下一次衝擊,到時候就算畫符成功,桂花島已經被攻破,肆無忌憚的蛟龍之屬,如入無人之境,隻會是兵敗如山倒的淒慘局麵。

桂夫人一掠而去,轉頭對老漢無奈道:“照顧好陳平安!”

老漢苦笑點頭,掙紮著站起身。

隻能是儘人事聽天命了。

四麵八方的所有金袍老蛟,緩緩走向兩條小舟。

隻有那條始終站在原地的金色老蛟,從頭到尾凝視著陳平安,以心聲告知道:“小家夥,你再不畫完這道符,趕緊扭轉戰局,你們所有人就都要死了,桂夫人要死,老舟子要死,你也要死,都要死啊。”

作甚務甚,雨師敕令。總計八字的一張斬鎖符,陳平安到最後隻寫了六個字,而且極其不講規矩,這道符不出意外,就已經算是作廢了。

其實陳平安寫完最早四個字,雖然耗時很久,比起以前畫符要漫長許多,但是在那個雨字上,陳平安不管如何運轉氣機,就連那一筆橫都寫不出,青色材質的符紙,好像根本就不願意接納這個字眼,兩軍對峙,陳平安孤軍奮戰,麵對一座巍峨高城,能做什麼?

人力終有窮儘時,不以什麼雄心壯誌和堅韌毅力所改變。

陳平安死撐半天,仍是無法落筆,當陳平安手臂第一次出現顫抖,一大口心頭血,湧至喉嚨口,被他強行咽下,迫於無奈,陳平安直接跳過了雨字,師字關隘,又是一道天塹,陳平安再次繞過,好在敕令二字,勉強為之,在那口純粹真氣的強弩之末,終於寫完了。

陳平安這一口氣用完之後,已經筋疲力儘,持有小雪錐的那條手臂頹然垂下,本就是強提一口氣,這次畫符不成,無異於雪上加霜,這會兒體內氣血翻湧,除了那口已經傷及本元的心頭血,還有無數從內而外滲出的血珠子,極其細微,從神魂、氣府、筋骨、皮肉一點一點往外流淌、凝聚。

金袍老蛟第一次如此動怒,憤然罵道:“沒用的廢物!等了你這麼久,你竟然連‘雨師’二字都寫不出來?!”

老蛟一步步向前,“我再給你一次機會,重新動筆!重新再畫一道符!”

陳平安怔怔看著那張青色符紙,局勢沒有變得更壞。

但是也沒有變得更好。

好像跟神誥宗的那位道姑在大道上分道揚鑣後,離開驪珠洞天後一路好運的陳平安,運氣就開始走下坡路,仿佛再一次回到了破碎下墜之前的驪珠洞天。

這一次,更是直接身陷死地。

陳平安抬起頭道:“你這麼想我寫完這道斬鎖符?是在圖謀什麼吧?”

金袍老蛟仔細打量了一番少年,笑著點頭道:“自然。隻不過現在說這些沒意義了,浪費我這麼多時間,你稍後的三魂七魄會被製成一枝枝蠟燭燈芯,在蛟龍溝水底燃燒上百年。”

陳平安瞥了眼握有小雪錐的左臂,深呼吸一口氣,緩緩提起,不單是這條胳膊,滿身鮮血從七竅和肌膚滲出,潺潺而流,“死之前,我一定要寫完這兩個字。”

金袍老蛟眼神陰沉,笑道:“少年郎有誌氣,我拭目以待,而且不惜親自為你護法,可莫要再讓我失望了啊。”

陳平安咧咧嘴。

抬起右手手臂,胡亂抹了抹眼睛,擦去模糊視線的血汙,大致看清楚“雨師”空白處的符紙位置,然後閉上眼睛,在心中默念道:“作甚務甚……作甚務甚……”

一瞬間。

陳平安開始落筆於符紙。

金袍老蛟嗤笑道:“少年,這可不是什麼雨字啊,是不是受傷太重,腦子也拎不清了?”

又一瞬間。

金袍老蛟再無半點笑意。

符紙之上,不再是所謂的符籙一點靈光。

而是一縷神光在迅猛凝聚。

陳平安隻是保持那個姿勢,不是不想動,而是實在無法動彈了。

這張斬鎖符,已經不再是真正意義上的斬鎖符。

因為不是“作甚務甚,雨師敕令”。

而是“作甚務甚,陸沉敕令”。

陸沉敕令!

而那位金袍老蛟同樣是紋絲不動,亦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陳平安嘴唇微動,默默感受著筆下紙上的那些溫暖神意,福至心靈,嗓音顫抖,輕聲道:“我見到書上有說過,聖人有雲……”

陳平安咳嗽不止,總算說出後半句話,“潛龍在淵。”

這口頭上的八個字,仿佛比起符紙上的八個字,絲毫不遜色。

總計十六字,落在蛟龍溝當中,簡直就是一陣晴天霹靂,五雷轟頂。

“諾!”

“謹遵法旨!”

一聲聲從蛟龍溝深處響起,此起彼伏,連綿不絕。

天地寂靜。

數十位金袍老蛟融入一個身形當中,他低下頭,拱手抱拳,但是滿臉獰笑,“領旨之前,少年死吧。”

蛟龍溝上空,一道粗如山峰的金色劍芒從天而降。

直直落向少年頭頂。

有人能救一救,但是不願意,例如那位竹衣少年身邊的元嬰老嫗。

有人想要救,但是為了範家大業,隻能選擇退縮不前,比如桂夫人。

有人是無可奈何,不惜換命給少年,比如那位近在咫尺的老舟子。

更多人是看熱鬨而已,大局已定,還需要緊張什麼?

陳平安在這一刻,好似一切人心世情都已洞悉,可是神色不悲不喜。

袖中滑出一對印章,山水印,停在頭頂上空。

那道金色劍光崩碎之後,一對山水印,隻剩水印,山印已無。

大道之上。

一人直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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