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安安垂眸,目光定在桌案上的文書上,紅唇微抿,“今年的新科進士,張業揚。”
“你怎麼知道?”
沈長赫詫異的看著妹妹,眸中浸上深幽,想到二人的熟稔他不禁開始懷疑安安同那書生究竟是什麼關係。
“那日他來府中找你,我們在垂花門遇上了,順耳聽他說了幾句。”
沈長赫重重鬆了口氣。
“那個書生,是個有膽量的,可惜涉世未深,太過單純,將朝堂想的簡單了。”
沈安安勾了勾唇,在書案對麵的椅子裡坐下,“大哥說的倒是委婉,不如說他蠢,自不量力。”
“你們不是朋友嗎?大哥說的太直白,豈不是不給你留麵子。”
沈安安沉眸不語。
沈長赫看了她一眼,眸中浸著絲意味不明的情緒,“那些人連數以萬計的流民都說殺就殺,又怎麼會拿他們一群學子當回事,此舉不過是以卵擊石罷了。”
“他們會有什麼下場?”
沈安安立即問。
沈長赫抬眸注視了她片刻,慢條斯理的抿了口茶,“安安貌似對這個朋友很上心。”
沈安安默了默,努力壓下心中異樣,半開玩笑的說,“如今世道,像他那般人品貴重的傻子不好找,若是就這麼死了,難免會心生惋惜。”
沈長赫放下茶盞,指尖在文書上輕點了點,回答了她上一個問題,“目前局勢而言,鹿死誰手,還不一定。”
沈安安心中一動,目光也定在了沈長赫指尖所點的位置,那裡仿似記載張業揚的籍貫。
“我也曾與爹談論過這件事情,連四皇子都不敢輕易插手,他一個書生能改變局勢?”
即便不曾明說,她也知曉此事必定關乎皇子爭鬥,成年皇子都有著自己的勢力,牽一發而動全身,若要查,恐怕朝堂三分之一官員都逃不掉。
況且此事已經發生,皇子關乎著皇室顏麵,一旦細查追究下去,比起讓朝廷動蕩,她以為皇上會選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平衡皇子勢力的可能更大一些。
沈長赫幽幽盯著文書,突然輕笑了一聲。
“我開始也是如此以為的,可半個月過去了,那些學子卻都還好好的,也許事情就不是我們想的那樣,那位張公子,也未必如表現出的那麼不同流俗,襟懷坦蕩。”
沈安安一怔,思索片刻就明白了大哥什麼意思。
“大哥是猜測,張業揚身後有人推波助瀾,給一眾學子撐腰,意在戳破二皇子惡行,借機瓦解他勢力。”
沈長赫,“不然那些學子怕是早就因各種原因沒命了,畢竟皇上沒有追查的意思,那些人做起事來更會無所忌憚。”
沈安安隱隱猜到了什麼,麵色凝了凝,“可皇上不是不打算細查嗎?”
“不細查不代表不過問,既然鬨出了動靜,多多少少都要有幾名官員下馬頂罪,那些學子如今可都還沒有派遣職位呢。”
沈安安突然想起了那日垂花拱門前,張業揚義正言辭,慷慨激昂的話,一時沉默了下去。
沈長赫,“也很正常,畢竟有貪心,有欲望,才像是個活生生的人,寒窗苦讀十餘載,哪個男兒不想一展拳腳,隻要做的事不違背良心,耍些手段也沒什麼。”
就算是他和父親,能在朝堂有如今的地位,屹立不倒,捧沈府昌盛,也不敢說光明磊落,不曾有任何違心之處。
沈安安牽起唇角笑了笑,豔麗的小臉輕點,“大哥說的對,如此才符合人性,若是無所求,那就太恐怖了。”
有所求,有私心,有軟肋,才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相處起來才不費工夫,善良,不一定就要蠢。
沈長赫笑笑,將文書合上放在了一邊,拿起另一本不曾批注的打開,隨口說了句,“留在京城,可比回江南當個縣令有前途多了。”
沈安安豁地抬頭,壓在袖口的指尖無意識用力而發白,一瞬不瞬的看著垂眸攬讀文書的沈長赫。
“大哥說,他是哪裡人?”
“江南。”說完,沈長赫抽空抬頭看了眼沈安安,意味不明的說,“你從小在江南長大,是不是以前就和他認識?”
“沒有,我以前並不知他是江南人士。”
沈長赫點了點頭,不知是信了還是沒信,垂頭繼續攬讀文書,邊說,“那書生確實有幾分才華,就是迂腐了些,但聯名上奏一事若真如我所想,那人往後許會有一番作為。”
此時天色已全然黑沉,抬眼朝窗外望去,隻有琉璃盞散發的淡淡光芒能勉強視物,沈安安眺望著院外,又仿似透過院子在看彆的什麼。
“江南也不比京城差的。”
有山有水,有祖母,有自由。
從沈長赫院子裡離開,回到海棠園,時辰已經不早了。
墨香鋪床疊被完畢,見自家姑娘還在窗前站著,忙取了件披風給她披上。
“京城雖不比江南潮濕,可入了夜還是很冷的,姑娘可莫著了涼。”
窗欞大敞著,冷風直往屋子裡灌,吹在沈安安隻著寢衣的纖細身子上,確實刺骨的冷。
她攏了攏披風,隻露出了一張豔麗的小臉,異常紅潤嬌俏,唇角輕輕挽著,好似心情很好。
“墨香,我們回江南吧。”
又一次聽到姑娘說要回江南,墨香隻笑了笑,並沒有信以為真,畢竟夫人和公子是不會答應的。
“老夫人有幾日沒來信了,姑娘是不是又牽掛老夫人了?”
沈安安轉身回了床榻,並沒有多做解釋。
墨香趕忙上前接過披風收起來,給沈安安蓋上錦被,留了一盞燭火後退了出去。
——
沈安安將沈長赫真的很忙的消息告訴了沈夫人,沈夫人才算徹底歇了心思,不過不是不讓他成親的心思,而是沈長赫對親事的主導權。
跳過新郎的意願,直接定了新娘子。
她動作很快,沒幾日就托了媒人給翰林院林夫人透了口風,不論是沈府家世還是沈長赫才能,在京中官宦中都是佼佼,沒什麼挑的。
據媒人說,林夫人當場就應下了這門婚事,十分樂意,如今就等兩家交換了庚帖,沈府去下禮定下親事了。
沈安安得知消息的時候都愣了好一會兒,她才幾日沒有去沈夫人院子,這麼快大哥就該娶親了?
大哥知道嗎?
“娘,您是不是多少該問一下大哥的意見?”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整日忙於政務,哪有閒工夫管。”
沈夫人不緊不慢,麵無表情的說著沈長赫慣常用的那套說辭。
“……”
“罷了,晚上等他回來,你去通知他一聲,彆回頭見了人家林大人,林姑娘都不知怎麼回事呢。”
聞言,沈安安唇角牽了牽,“若是母親不說,女兒見了也不知她是我未來嫂嫂。”
這動作快的人匪夷所思,哪是相看定親,買根菜也沒有如此迅速的。
沈夫人嗔了沈安安一眼,幽幽歎口氣,放下了茶盞。
“你大哥的婚事再拖下去著實不像樣子,他都二十有三了,娘是年年催,日日催,可他總拿公務忙敷衍娘。”
“如此耽擱下去,哪還會好人家的女兒,娘隻能如此給他定下,待日後林家姑娘進了門,感情在慢慢培養就是。”
沈安安覺得母親想的太樂觀了,感情若是都能培養出來,世上又哪來那麼多怨偶。
“可……若是培養不出呢,或是大哥他,已有心上人?”
“不可能。”
沈夫人擺了擺手,十分篤定的模樣。
“他整日待在禁衛軍,全是些糙漢子,哪裡會有同姑娘接觸的機會,你大哥人話少又呆板,也難為有姑娘瞧得上他。”
“至於感情,有時候也不是那麼重要,隻要成了親,有了孩子,就有了責任羈絆,你大哥不是個不負責任的人,林姑娘性子也溫婉,日子不會差到哪裡去的。”
聽見娘將什麼都給想到了,沈安安隻能保持沉默。
離開時,信誓旦旦的沈夫人卻又突然給她叫住,猶疑了好一會兒,說,“不然,你拐著彎問問你大哥也行。”
“問什麼?”
“你這孩子。”沈夫人嗔了女兒一眼,在沈安安露出笑容時伸出手指朝她腦門戳去。
沈安安立即後退幾步,“娘放心,就算您不說我也會問的。”
從沈夫人院子裡離開,天色還尚早,沈安安在垂花拱門處猶疑了一瞬,直接轉道去了沈長赫院裡。
她到的時候,他還沒有回來,沈安安被小廝請去了書房。
她熟練的在他書案對麵的椅子裡坐下,小廝奉上了茶水,“姑娘稍等一會兒,公子就快回來了。”
沈安安點頭,端過茶盞漫不經心的掃視著沈長赫屋中的陳設,習武之人同文人有著很大的差異,沈長赫的書房除了桌案上堆積的文書以外幾乎都是兵書兵器。
她目光定在了他書案半攤開的文書上,淡淡的餘輝從窗欞傾灑進來,鋪了半張書案,反射著金色的光暈,直晃人眼,她根本看不清上麵的內容。
思忖片刻,她將茶盞放在了身旁小幾上,起身走了過去。
大哥書房文書密信不比父親那涉及朝中密事,看一看也沒什麼。
她走到書案後,拿起文書攬讀,果然是有關流民一事的結果,她仔細看完,將文書放回了原位。
正如大哥所想,皇上大怒,可在重重考量下,最後也隻懲治了一些屍位素餐的芝麻官員,平息了此次動亂,真正參與進去,能動搖國本的高官都相安無事。
但如此予二皇子而言也算是一種重創,皇上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不代表會就此輕飄飄放下,不對他的黨羽下手。
一時不能動,可不代表一直不能動,任何勢力都能日漸瓦解,二皇子看似沒什麼大的損失,可卻將狼子野心和勢力暴露在了多疑的君王麵前。
可……大哥是禁衛軍統領,掌管的是京城安危,為何會有這些文書。
她視線落在了一旁堆積的文書上,大哥是不是過於關注流民一事了,還是說……
思慮間,房門“吱呀”一聲從外推開,沈長赫闊步走進來。
“等很久了?”
“也沒有。”沈安安從他書案後出來,望著沈長赫的眸子,閃過一絲幾不可察的探究。
沈長赫沒有察覺,目光在書案上明顯被動過的文書上瞟了一眼,就收回了視線。
旋即掃了眼空蕩蕩的桌案,笑說,“如今是敷衍都不敷衍了,空著手就來了。”
“你我兄妹還用客氣嗎。”沈安安淡笑,重新坐回了椅子裡。
小廝端來了水盆,沈長赫走過去淨了手才去了書案後坐下,隨手將文書合上放在了一邊。
“看過了。”
“嗯。”沈安安也不隱瞞,杏眸盯著沈長赫,直接問,“那些學子背後的人,是不是四皇子。”
沈長赫麵色一頓,抬頭看了沈安安一眼,似是而非說,“不知,朝堂瞬息萬變,誰說的準呢。”
沈安安深深看了大哥一眼。
轉移了話題,“那些學子當真全身而退了?”
“如今看來,是。”
沈安安不再言語,心中隱隱有了結論,能在二皇子手中保人,除了蕭淵,她不疑旁人。
“想來那些學子的職務最近也該派遣下來了。”
沈長赫朝窗欞外看了一眼,聲音低了幾許,“就算沒有背後人相助,那些學子此次也算立了功,皇上樂不樂意,都會提拔提拔,做給天下人看,那位張公子,應會得到一個不錯的職位。”
說完,他抬頭意味不明的看向不知在想什麼而走神的妹妹,端起茶盞輕抿了一口。
好半晌,沈安安才勉強壓下心中思緒,抬頭睨著大哥,淡聲說,“今日是娘讓我來的。”
“嗯?”
沈長赫發出了一個音節,就開始翻看文書,以昭示他忙的厲害,好等沈安安開口後直接推拒。
不料,沈安安後麵的話卻讓他直接變了臉色。
“娘說你太忙,顧不上終生大事,就給你定了翰林院林家的姑娘,兩家不日將交換庚帖,擇日下聘定親。”
沈長赫手中狼毫在文書上滯了一瞬,暈了一大片墨跡,透濕了文書,糊掉了上麵字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