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寶林白日起得有些遲,匆匆梳好妝容趕去坤寧宮問安。因她宮所正在承明宮,踏出宮門,正遇到承明宮主位楊嬪的儀仗。因楊家早有的從龍之功,今歲選秀,楊嬪入宮後就封了嬪妃,在新人中位分最高,也最得聖心,六宮中也頗有殊榮。
珠簾籠著女子的麵容,纖細蔥白的玉指漫不經意地搭在椅沿兒的檀木邊緣,腕間戴著的血玉手釧,磕碰得叮當作響,這般風光,僅是嬪位似乎就可比後宮的貴妃娘娘。
楊嬪挑了挑眉梢,瞄了眼儀仗前福身的陳寶林,她是承明宮主位,陳寶林住在承明宮中,雖安分守己,她卻也聽聞,陳寶林與新得聖寵的宓常在走得最近,個中緣由,她也明白,六宮的嬪妃誰不想一躍入皇上的眼,飛上枝頭。
楊嬪倒不在意陳寶林這點小心思,可住在承明宮裡頭,卻要結交彆宮的嬪妃,焉知不會聯合起來用手段對付她。更何況,那人還是正得聖眷的宓常在,自從宓常在受寵,皇上已許久沒來她這兒了。
她麵色慢慢淡下來,也沒讓陳寶林起來,仿佛沒看見這個人,出了承明宮。
微涼的風拂過陳寶林的側臉,陳寶林起了身子,對楊嬪冷淡的態度是在意料之中。
到坤寧宮,楊嬪由宮人扶下儀仗,此時已經快到了問安的時辰,楊嬪仍舊走得不緊不慢,六宮嬪妃少有楊嬪這麼大的排場。但楊嬪父親正是禦前紅人,倚仗著楊家,楊嬪又得皇上寵愛,即便性子高傲,嬪妃們隻敢腹誹幾句,沒人敢當麵說出口,得罪了人。
楊嬪進了殿門,落下座,立即有宮人上前奉茶。麗妃一雙眸子若有似無地掃過楊嬪手腕的琉璃血玉,稍許,目光如常移開,清沅伺候娘娘已久,自然看出,娘娘在望向楊嬪腕間的手釧時,麵容很是平淡,隻是平淡得有些哀傷。
不過片刻,陳寶林姍姍來遲,沒人敢去置喙楊嬪半句,然對於不受寵的陳寶林,便有人忍不住言語譏諷了,陳寶林垂著眸子,緊緊攥住了手心,指骨都有些發白。
楊嬪那樣目中無人的性子,因得聖寵,沒人敢去得罪,更有甚者即便不得楊嬪搭理,也要趕著上前巴結一二。
孫答應親自過去扶住楊嬪的手,瞄見楊嬪腕間的琉璃血玉手釧,眼底泄出豔羨之色,“血玉珍貴,千金難得,嬪妾聽聞去歲外邦進貢了一隻琉璃血玉的手釧,怕不是就是娘娘手上這隻了,皇上果然寵愛娘娘,聽說麗妃娘娘也極愛血玉,六宮嬪妃這麼多,皇上偏生隻賞賜給了您。”
那隻手釧是楊嬪初次侍寢後,皇上所賞之物,楊嬪心知貴重,整日戴在手上,自然得意。
她牽了下唇角,“你倒是會說話。”
孫答應見得了楊嬪好臉,越發失了分寸,口無遮攔,“嬪妾隻是實言罷了,這六宮裡頭有誰比得上楊嬪娘娘,都說宓常在得寵,可宓常在侍寢至今不也是常在,不過多了一個封號,宓妃貌美,皇上所賜宓為封號,可見宓常在最得皇上喜歡的也不過是那張臉罷了。聽聞您宮中的陳寶林與宓常在走得頗近,不愧是小門小戶出身,好沒眼色,今兒請安竟還敢在您後頭,憑她是誰,哪來這麼大的架子……”
孫答應越說越多,楊嬪沒再聽下去,孫答應確實有心投靠她,隻可惜蠢笨了些,一句話明目張膽地得罪三個人,就為了捧著她,能有多聰明。楊嬪上了儀仗,孫答應留在原地,不知楊嬪所想,以為自己攀附上了楊嬪,心裡頭正沾沾自喜。
陳寶林站在陰影中,正聽到孫答應後麵的幾句話。
……
明裳拐過一條宮道,被陳寶林叫住,“嬪妾看今日天好,宓姐姐可賞臉與我一同逛逛禦花園。”
聞言,明裳有些意外,畢竟今日請安,她並未如往日為陳寶林說話。
她指尖兒撚了撚帕子,沒有拒絕。
兩人已不是第一次同行,陳寶林輕聲細語說著尋常,不知不覺走了許久,明裳的裙擺鉤住了伸出的枝杈,陳寶林挺住腳步,不等宮人服侍,親自蹲下身,慢慢挑出被裙裾,極為自然道:“姐姐穿的這身海棠紅好看,瞧著也是新衣,萬不能在這毀了。”
斜過的毛刺不慎紮入陳寶林的指腹,陳寶林輕嘶了聲,明裳不動聲色地觀察著陳寶林的神色,輕抿唇角,旋即也蹲下了身,因這番動作,裙裾勾到枝杈,牽出了絲線,陳寶林下意識驚呼,“宓姐姐,衣裳這樣便毀了!”
明裳似是惱她,“衣裳如何比得上人,女子的手珍貴,你手上若留了疤痕,我毀十件衣裳都不為過。”邊說,又拿出帕子,溫柔細致地為她包紮傷口,不過是出了幾滴血珠,並不嚴重,但明裳蹙著眉心,仿若愧疚至極。
陳寶林怔了怔,指尖微緊。
天色忽然變了沉暗,陰沉沉的要壓迫天際,繪如瞧一眼前麵的方向,忽然想起什麼,麵色驟變,攔住了兩人去路,“主子,不能再往前走了。”
明裳訝異,鮮少見繪如如此失態,好奇問道,“為何?”
陳寶林也有些覺得奇怪,不由得看向繪如。
往前走是紫霞閣,先帝在時就已廢棄的宮所,因兩人都是新入宮,並不知道這宮裡頭的秘辛。
先帝那時,幾乎便尋大魏貌美女子圈於後宮之中,宮裡的女人,明爭暗鬥,勾心鬥角,為了上位不擇手段,不知有多少枉死的冤魂。
繪如也是聽宮中傳聞,紫霞閣裡麵住的嬪妃劉氏入宮前已有身孕,且懷的並非先帝骨肉。劉氏生子後與先高妃同住一宮,高妃嫉恨劉氏得寵,用手段趁先帝離宮之時,以禍亂後宮為由,將那母子二人扔到後院的枯井裡,活活灌水溺死。沒多久,原本乾枯的井生出水源,後高妃因病暴斃,宮裡人都傳,是劉氏冤魂來向高妃索命。從那以後,紫霞閣便被就比廢棄,再無人踏足。
聽完,陳寶林麵色發白,害怕地攥緊了翠蘇的手腕,立即轉頭看向明裳,一刻也不想在此地多待,“天暗得這麼厲害,怕是要下雨,宓姐姐,我們還是快些回去罷。”
明裳也覺駭然,點了點頭,應聲。
因兩人所處的宮所不同,明裳進了順湘苑的殿門,才剛好聽見廊下叮叮咚咚,打著芭蕉的雨聲,陳寶林則要稍遠,到知畫齋衣裳已經濕透,翠蘇替她換了衣裳,又吩咐宮人去煮薑湯,陳寶林搓著手,聽見外麵有說話的動靜,問是誰,翠蘇去殿外探了一眼,來人正是孫答應,原是楊嬪剛回了承明宮,孫答應因與楊嬪攀附了幾句話,又過來逢迎。陳寶林回憶起孫答應曾譏諷她的一番話,眸色輕輕閃動。
指腹包紮的帕子沾了水,陳寶林沒有立即換下來,她無意望向槅窗外瓢潑的大雨,忽然又起一陣電閃雷鳴,紫電青霄,映入人眼。
……
這場雨下到後半夜,衝刷著宮殿的琉璃磚瓦,翌日天亮,已有宮人早早清掃宮裡的廊道,以免弄臟主子娘娘們的衣裙。積壓一夜的雨水順著廊簷細細密密地滴落,仿似串串晶瑩剔透的琉璃珠簾。
順湘苑殿門推開,吧嗒一滴水珠落到月香頭頂,月香摸了把臉上的水跡,回身扶主子出來,她手心仔細護著主子頭頂,免得淋了雨弄花妝容,嘴裡邊道:“昨夜外麵風雨交加,可嚇壞奴婢了。”
昨晚皇城的風雨確實駭人。
明裳下了台階,沒在意這件事,她自幼不懼雷聲,昨晚不過是擾得她醒了幾回。
到坤寧宮,今日皇後頗有興致,沒像往日一般散了晨安,引著六宮嬪妃到寧溪堂賞了七河九郡的江山社稷圖。傳聞出師名家完老先生之手,風光迤邐,風月雋秀,是一派海清河晏的壯麗盛景。
明裳對詩書作畫都無甚興趣,但皇後娘娘喜歡,她也是要捧個場,與後宮嬪妃一樣眼裡溢出驚豔。
薑貴人出身書香世家,眼裡的溢美並非裝出來的,滿眼賞玩,隻怕要碰壞了去。
“嬪妾祖父庫中曾收一幅絕佳的江山社稷圖,而今與娘娘這副相較,可如贗品遜色了。”
皇後笑道:“本宮偶然得之,倒也瞧不出畫作的真假。”
麗妃上前,覽過江山的秀麗之景,眼底不露痕跡,“臣妾也喜歡極了,不論真假,娘娘可否割愛,賜給臣妾。”
聽見麗妃親口討要,嬪妃們都有詫異,薑貴人眉梢微挑,亦有些驚訝。
唯有皇後仍舊保持端莊的笑容,“既然麗妃妹妹喜歡,本宮割愛一回,也是無妨。”
殿裡頭主子娘娘們說著話,這時,外麵傳話的小太監心驚膽顫地跑進來,撲通跌跪到地上,咽了咽唾,一臉驚恐之色,“啟稟娘娘,昨夜孫答應誤入紫霞閣,一大早叫宮人發現時,形容癲狂,胡言亂語,已經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