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月高升,月色已深,瑩白的殘輝籠罩著整座皇城。
入宮的新人中,虞寶林驟然得寵,很快就有人心急不耐,亂了方寸。後午時分,便有兩個新人到坤寧宮,言語之間都是想得皇上召幸。皇後賞了些瑪瑙珠串作以安撫,卻並未對此事作保。
新人悻悻而歸。
至夜,皇後伏於案後,手中執筆,宣紙上落於“宓”字。
無人察覺間,筆尖的墨漬肆意暈染。
文竹在側伺候研磨,見娘娘盯著宣紙上的字跡出神,不由輕聲詢問,“娘娘在想著什麼?”
皇後眼眸微凝,唇邊牽出的弧度若有若無,“河洛之神,華容婀娜,是為宓妃。”
“宓常在的姿容,也確實當得起那位賜下的封號。”
這宮中從未有過以宓字為封號的嬪妃,可見,那位有多喜愛這位宓常在。
文竹啞聲,她侍奉娘娘多年,讀過些書,聽懂娘娘口中詩文的意思,並不覺得這封號有多好,以色事人者,能得幾時好,又能多長久,宓常在再討皇上喜歡,也不過是這一時。當初潛邸之時,後宅容色出眾的主子不再少數,得過皇上盛寵,到如今還有誰會記得。
她委婉道:“奴婢記得潛邸時,高良娣容貌並不遜於宓常在。”
隻可惜高良娣眼皮子淺,見成王府落魄,與寧王勾結,當今處置高良娣,未顧忌半分過往情誼,即便是枕邊人,也沒有絲毫憐惜不忍。
提及舊人,皇後眯了眯眸子,是啊,又如何,她與那位夫妻十載,還不清楚那位有多冷心冷性。那位的眼中,又何曾有過世俗的情愛。
……
永和宮
月香正從內務府取回花露,迎麵遇見禦前的德喜公公,德喜來給宓常在傳召侍寢,認出來人是順湘苑伺候的大宮女月香,立馬生出一臉的喜氣,“月香姑娘回來得正是時候,皇上傳召今夜宓主子侍駕,月香姑娘快些回去替主子更衣,準備迎駕吧!”
昨兒主子剛被召幸,今兒皇上居然又點了主子?
月香麵有詫異,但當著禦前人的麵兒,她很快遮掩過去,與德喜說過幾句話,腳步匆匆往永和宮走。進了宮門,她走得急,並未注意前路,一不留神餘光晃過一道人影,她為護著懷中的花露,一個趔趄,肩膀被撞得生疼。待站穩了身子,揉上酸疼的肩側,才看清撞她的人,正是麗景軒的彩芸。
麗景軒也聽聞今夜宓常在侍寢,柳美人氣得摔碎了兩個茶盞,命她出來探風,截到聖駕,故而彩芸才走得急了些。平日她就趾高氣揚,不把順湘苑的人放在眼裡,即便如今宓常在接連侍寢,她也不覺得宓常在能得意多久,畢竟自家主子可是當初潛邸柳側妃的嫡親妹妹,論起與皇上的情分,宓常在怎麼比得過。
彩芸挺直了腰杆,“月香姑娘好沒眼睛,莽莽撞撞,萬一衝撞了主子,你可擔待得起?”
主子入宮後,麗景軒一向欺壓她們順湘苑,以往月香也就受著了,如今主子已經入了聖眼,她又何必處處受氣,丟了主子的臉麵。風水輪流轉,終於也輪到她們順湘苑揚眉吐氣。
她冷哼一聲,“想必是上回宓主子還沒教會你規矩,今夜宓主子侍寢,你這般毛手毛腳,衝撞了聖駕,可不是十個巴掌就能揭過去的!”
順湘苑出來的人沒有一個不是牙尖嘴利,彩芸恨得牙癢癢,換作幾日前,月香見到她哪回不是低三下四,怎麼敢跟她這麼說話!
月香緊著伺候主子,沒再理會彩芸,捧著花露回了順湘苑,隻是擦身而過時,肩膀朝旁邊的彩芸狠狠撞了一下,彩芸猝不及防,一屁股墩摔倒在地,臀下火辣的疼痛才讓她回過神,好半晌沒站起來身子,瞧著月香得意離開的神色,彩芸氣得險些攪碎了娟帕。
……
明裳白日乏累,用過晚膳,昏昏欲睡之時,乍然聽到侍寢的信兒,一時愣了下。後宮不是人儘皆知,皇上從不重欲,一個月有五回踏進後宮都是多的,怎麼今兒又來了。倒不是她不想要這寵幸,隻是那事兒她實在承受得有些艱難。
辛柳扶起她到妝鏡前梳妝,“禦前的宮人傳話,聖駕這回已經在路上了,主子可得要快些。”
一頭烏黑的青絲垂到腰際,透著綢緞般的光華雪亮,趕得緊,明裳鬆鬆挽了發鬢,來不及描妝,便隻在唇瓣上染了嫣紅的胭脂,妝鏡中的女子眸如秋水,藏著波光,漣漪迤邐,怎麼裝扮都是千嬌百媚。
聖駕已到了永和宮,明裳撥去鬢邊垂下的青絲,披上外衫,叫辛柳扶著,快步出去接迎。
李懷修都已上了殿前的台階,裡麵的女子才出來迎駕,大抵是走得急了,傾時見到他,身形不穩,被門檻絆了下,直直地撲到了他懷裡。
懷中軟玉溫香,頗有投懷送抱的意味。
李懷修手臂下意識去扶她,掌心貼著那段細腰,眉宇輕挑,這女子一向心思多,這一摔究竟是有意還是無意。
沒等他想明白,懷裡那兩隻小手似有慌亂地推了他一把,緊接著那人站穩,屈膝彎腰,施施然福了一禮。
未施粉黛的臉蛋清麗脫俗,月下美人,頗有一番趣味。
李懷修把人扶起來,“慌慌張張的做什麼?”
掌中纖纖玉手柔若無骨,指腹不禁多按了兩下,卻聽那女子嬌聲嬌氣地開口,好似埋怨,“還不是皇上來得急,叫嬪妾準備的空檔都沒有。”
按著女子的指腹頓了下,空氣一時冷凝,全福海候在旁邊,覷著皇上黑下的臉色,心如擂鼓,就差跪下來了。原以為這位主子是個溫順懂事的脾氣,怎的剛侍寢一夜,就開始恃寵而驕了!這天底下,誰都能犯錯,皇上是絕不會有錯的,縱使有,那也是彆人瞎了眼。
全福海正琢磨著給皇上消氣,就見皇上拂開宓常在的手,冷著聲,“朕的錯?”
僅是這三個字,伺候的宮人驚得撲通跪到了地上,埋著腦袋,瑟瑟發抖。全福海心頭猛跳,巴望著宓常在識趣,剛有得寵的勢頭,千萬彆惹惱了皇上。
明裳仿若後知後覺自己說錯了話,微抿了下唇瓣,鬢邊垂落的青絲拂到她的麵頰,春水嫣然,頗為可憐,認錯的模樣誠懇懂事,“嬪妾不敢……”
微頓,她又多補了一句,“皇上彆生氣。”
但那眼眸水霧之下,藏著的卻是叫人看不透的顏色。
李懷修雙眼微眯,伸手鉗住了明裳的下頜,冷言冷語,“記住你自己的身份。”
大抵是興頭未過,縱使她作天作地,他也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他也不會輕易就讓這女子得寸進尺。
明裳袖中攥起的指尖兒微鬆,微舒口氣,心道,這位確實不好糊弄,她有意試探寵她的底線,這位卻不給她半點機會。
月華如銀,帷幔重重垂落,殿外,全福海靜靜候著,還是沒琢磨明白,這宓常在究竟唱的哪出戲,好好侍寢不就得了,偏偏鬨那一出,惹惱了皇上。皇上看似寬宏大度,實則最是小氣,宓常在這麼一鬨,受罪的還是自己。不過鬨歸鬨,末了皇上竟然還是留下來了,除了口頭的警告,竟連責罰都沒責罰。
想到這兒,全福海一陣毛骨悚然,他好似低估了皇上對宓常在的寵愛,宓常在雖初得聖寵,可是在以往,皇上待彆的嬪妃主子,從未這麼寬容過。
宮燈的燭火照著人的光影,事畢已近過亥時,明裳伏著身子,她耳邊聽見男人陣陣強勁的心跳聲,兩人都未喚人淨洗,她忽然有些好奇,記得幼時父親因公務繁忙,日日在書房累得伏案而歇,母親知父親醒後又會繼續忙著正事,舍不得叫醒,無奈隻能輕手為父親披衣以免著涼。
如父親一般低品的官員尚且分身乏術,她為何覺得,這位坐擁江山的帝王,好似從未有累的時候。
明裳仰起臉,問出這個疑問。
她雖聰慧,卻不精於男女之事,不知這個問題對男人而言,問得有些危險。
能坐到這個位子上,必然有過人的精力,常人所不能及。李懷修少時就不是養尊處優長大的皇子,他早已將這些視為尋常。
李懷修凝著女子的眸子,臉色精彩複雜,一時竟也看不出這女子是真誠好奇,還是在借機為她勤勉的父親說情,好讓他無意中提拔她的母家。
李懷修沒回她,拍了把女子的腰身,讓她起來,明裳沒動,眼巴巴地望著男人,後者淡著臉色,卻是極為無情,明裳癟嘴,起了身。
主子到淨室淨洗,宮人垂著頭,手腳麻利地換下新的床褥。
待明裳沐浴好,清清爽爽地躺回床榻裡,見男人從淨室出來,她又坐起身子,將帷幔的鉤落了,兩人一同安置。床榻裡隻留了一床被褥,李懷修沒理會這人固寵的小手段,他也習慣摟著這女子入睡。
剛熄了燈,兩人都沒多少睡意,李懷修手掌扣著那段纖細婀娜的腰,他垂下眼瞼,懷中人似有所察,抬起臉,四目相視。
借著月光,女子麵容如拂上銀輝,色容清麗。
李懷修眼黑如墨,挑起一米立輕撚,忽然問她,“可知朕為何賜你以宓做封號?”
明裳心尖微跳,輕輕搖頭。
李懷修俯目欺身。
他本沒想初次召幸這女子就賜她封號,提筆之際,偶然記起一句詩詞,月中寂靜,他敘於她耳。
“宓妃腰細才勝露,趙後身輕欲倚風。”
縱使是如李懷修這般不耽溺於女色的帝王,得了這麼個東西,也難得生出些情不自禁。
卻也僅僅止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