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至今日,閣下還說為敵為友,當真是徒惹人發笑。”張道一冷淡道。
元真都被薑離殺了,儘管是元真理虧,張道一也沒想著報複,但為友?還是免了吧。
對此,薑離倒也不覺得意外。
這世上有幫理不幫親的人,但能夠在對方殺了自己親人後還能和對方為友的人,這種人堪稱罕見,至少張道一不是。
不過這並不影響薑離把話說下去。
“道友此言差矣。”
張道一口稱“閣下”,薑離卻還是十分熟絡地叫“道友”,隻聽他道:“這世上沒有永遠的敵人,也沒有永遠的朋友。就好比道德宗是三清派,太平教是三皇派,但此前也曾心照不宣地合作過。”
他說的自然是元真幫助楊殛製造旱災之事。
“道友應該也是知道的,太平教此次請玄門各派前來,名為論道,實則是為了造反,這對於貴派而言,乃是一極好的機會。”
薑離侃侃而談,道:“太平教多年傳教,信徒遍布九州,若其落敗,則會出現大片的空白,屆時,便是三清派擴張之機會。我可代表朝廷應允,若貴派相助朝廷平叛,朝廷將會解除三清派之禁令,令貴派之人可於天下行走傳道。”
“朝廷可平定叛亂,而貴派則可傳道天下,如此一舉兩得,豈不美哉?”
這一番話道出,饒是以張道一之心性,也是心生波瀾。
倒不是渴望傳道天下之盛況,而是震驚於薑離的口出狂言。
三清派被壓製了八百多年,各州道觀加起來都不過百,可見朝廷對三清派戒備之深。
然而現在,薑離竟是說要放開這道口子。
說實話,聽完這一番話之後,張道一自己動沒動心不知道,但他知道此言傳到宗門裡,肯定會有人動心。
為友···或者說暫時的利益朋友,倒真有可能出現。
而薑離那邊,他一看到張道一沒有第一時間開口,就知道這年輕道人到底是太年輕,不知道畫大餅的藝術。
傳道天下,固然美哉,但在如今普遍尊奉三皇的信仰環境下,被壓製了八百多年的三清派想要崛起可不容易。
並且,朝廷也未必不是不能反悔的。
這世上門路千千萬,但說到底,所有的門路還是建立在力量足夠的基礎上。
若是一切結束之後,朝廷和三皇派勢弱而三清派勢強,那麼即便是沒這諾言,三清派也自然會主動出擊。反之,若三皇派強勢依舊,那麼就算有這諾言,也未見得能出現三清派想要的未來。
類似的話薑離不光敢在這裡說,甚至敢對佛國的人說。
隻要他們敢對付太平教,薑離就敢畫餅。
盟友這東西,你不爭取,就可能被彆人爭取,一進一退間,差距就大了。而且讓其中立,置身事外,那也不妥,必須將其拖入渾水之中,大家一起撲騰,才是正理。
薑離前來梁州可不隻是為了演繹道果,也有壞太平教事情的意思。
張道一沉吟少頃,終於開口,道:“此言,貧道會告知宗門,由宗主師兄親自做出決定。”
“那薑某就靜候佳音了。”
薑離輕笑說著,就要離開。不過在離開之前,他似臨時想起了什麼般,說道:“對了,還有一件事忘記告訴道友。太平教少教主楊殛死於天牢,法外逍遙殺的。”
神都那邊風雲變幻,楊殛之死可說是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甚至都沒有外傳,隻有少數人知道。
但對於張道一而言,此事帶來的震動,卻是比先前的畫餅還要大。
隻因法外逍遙現在是李清漣。
也就是說,如今在梁州,李清漣要麵對的不光是陰律司,還有太平教。
“當真?”張道一目光波動。
“自然是真。”
薑離含笑看了張道一一眼,目含深意,“薑某向來是以誠待人,從不說謊。”
說完這句話,輪轉緩緩後退,一股清風吹來,輕輕劃過,薑離連人帶椅消失了蹤影。
也就在他離開後不到兩息的時間,一道身影悄然出現在張道一身側。
其人之麵容看起來剛過不惑,額眉細長、長須飄飄,頭挽雙髻,身著大袖寬袍,絲絛麻履,一派超然氣質,正是道德宗高人——文虛道人。
“好生厲害的小輩。”
文虛道人看著薑離原先的所在,伸指掐算,“氣數之強,因果之深,竟是讓貧道都無法占算,最重要的是他剛剛發現了貧道的行跡。”
最後那一眼,正是看文虛道人的。
如今梁州正是風雨欲來之際,道德宗再如何要曆練門人,也不可能任由張道一孤身來此,他身邊自然是有護道之人的。
“文虛師兄,對於薑離之言,你怎麼看?”張道一問道。
“還能怎麼看,全是空話,沒點實際的,等到了平定太平教之後,誰知道會如何,”文虛道人停下掐算,沒好氣地道,“這小輩和他師父簡直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都是一等一的狡猾。”
“那師兄是要繼續去太平教那裡?”張道一又問。
“去,當然要去。”
文虛道人歎息一聲,道:“不去不行啊,好歹得看看太平教那邊是否也認定李清漣為法外逍遙,若是認定了,那······”
殺了人家的親傳弟子,這是沒法善了了。
屆時文虛道人就該出手給太平教添點堵,免得他們也加入追殺的隊伍了。
也好在道德宗這邊本來就打算暫做旁觀,沒相幫太平教的打算,暗中出手礙點事倒也沒什麼。
唯一的大事,是道德宗八成沒法加入太平教那邊了。
反之,朝廷這邊卻不是鐵板一塊,至少從當下情況來看,法外逍遙和薑離那邊似有默契,雙方互相配合了不少行動。
雖然文虛道人如何都想不明白為何李清漣成了法外逍遙,又為何不否認自己是法外逍遙。
“神都風起雲湧,天子移居西苑,女子攝政,如今又有太平教蠢蠢欲動,這天下,確實是要亂了。”
文虛道人說著,眼中閃過隱晦之色。
‘也許,宗主所期待的契機,要來了。’
······
······
一陣清風吹過山脈,落到險道的儘頭,輪椅似從虛空中行出一般,悄然出現。
“主上。”
“汪!”
嘯天和牛頭也幾乎是同時出現,向著薑離叫喚了一聲,薑離擺了擺手,道:“走吧,接下來,繼續清掃妖修。”
道德宗這邊,該是穩了,有法外逍遙刺殺楊殛這個鍋在,本就有嫌隙的兩方更不可能合作。
相反,道德宗那邊倒是有可能為江山社稷而平天下之亂。
‘這一點,從那道德宗高人沒有主動現身就可看出,道德宗若是鐵了心要反,他直接出手拿下我才是最好的選擇。所以,道德宗要的不是造反······也就是說,不像上清派那樣是不滿於受壓製?’
薑離心中揣思著,‘但元真又相助太平教製造大旱,所以······造反不是目的,混亂,或者說戰爭才是目的。’
一絲靈光在腦海中閃過,薑離直接就把握住了一絲可能。
——晉升。
道德宗的那位太白真君,他想要晉升。
也唯有如此,才能解釋他的所作所為。
‘晉升啊,當真是永遠都繞不過的話題。’薑離心中暗道。
仙後是如此,太白真君亦是如此,甚至不排除其他三品有類似的想法。
儘管試圖晉升的三品將遭到共擊,但試問有誰願意就此止步呢?能夠走到三品,誰都不缺一顆不願放棄的道心。
太平教造反,幾乎可說是必然會出現,因為混亂,乃是進步的階梯。
就算沒有通過戰爭來晉升的欲求,也可以通過混亂來掩護自己的晉升儀式。
認識到這一點,薑離不得不承認那位張教主選擇的時機之恰當。看似勢單,實則其人乃是順大勢而行,乘風而起,勢不可擋。
心中感慨著,就要直接讓嘯天拉輪椅離開。但也就在這時,薑離心中一動,選擇了駛上道路儘頭的棧道。
這種人工險道乃是在懸崖峭壁間開鑿石孔,孔中嵌入木梁,梁上再鋪設木板而成。
比起先前的險道,棧道更為危險,山風吹來時,木板微動,似是隨時都可能墜下。
輪椅碾著木板,一路前行,駛過了一片高嶺,在前方一拐,景色變化,一股水氣撲麵而來。
隻見前方山嶽有一條瀑布順著斷崖傾瀉而下,直抵崖底,形成了滾滾洪流,其景蔚然壯觀。一道清絕的身影就立在不遠處的棧道上,負手靜觀,且看山色水瀑。
“我說過,下一次見麵,便是你我交鋒之時。”
那人悠悠道:“伱,準備好了嗎?”
“這句話該我問閣下才是,”薑離看著那人,輕笑道,“閣下被陰律司連番追殺,可還有餘力與我相鬥?”
此人身著簡樸青衣,腰佩長劍,一派灑然,正是如今慘為薑離背鍋的李清漣。
他被陰律司追殺,卻是不曾想還有閒心來找薑離。
“李清漣若不想入梁州,那麼便是陰律司再如何追殺,都不可能逼李清漣入梁州。”
李清漣緩緩轉身,看向薑離,“李清漣若是來了梁州,那隻能說明我想來。”
梁州將是神都之後的另一片是非地,所以李清漣來了。同時,他也料定了薑離會來,所以薑離在找他的同時,他也在等薑離。
李清漣並未將以上這些話道出,但他那傲然姿態卻是將諸般言語悉數表現出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