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分百依戀》文栗辛之
晉江文學城獨家發表
202468
普魯斯特效應(rotian effect):是指隻要聞到曾經聞過的味道,就會開啟當時的記憶。
記憶會有模糊的痕跡,但氣味會在重逢的刹那,喚起過往所有封存的模糊。
或許,我們從來不曾遺忘。
八月底。
暑氣未有消散的跡象,氣溫反倒逐漸升高,城市柏油路麵兩側的樹梢被烈日烘烤得邊緣不清。
氣象台提醒頁麵這幾日反複彈出“高溫預警”四個紅字。
今夏尤其漫長難耐。
儘頭似乎是在等待,有人能夠按下暫停鍵。
由臨江飛往濱北的lh765航班正在登機——
客艙內,冷氣被調至最低。
各種窸窣雜音無限延伸,順著人群喧擾和機翼巨大嗡鳴聲,全然揉進密閉空間內,壓得人透不過氣來。
薑晚笙站在隊伍的最末尾,跟著往裡走。
她眉眼低垂,睫毛在臥蠶處拓出一小圈淡青色陰影,整個人透著一股難掩的疲倦與困頓。
對著登機牌找到相應的位置,剛坐下,手機忽地“嗡嗡”震動。
有電話進來。
薑晚笙舔了舔發乾的唇角,眯眼看屏幕。
來電人備注。
是她認識二十多年的的發小,阮浠。
滑動接聽。
“我都到機場一個多小時了,姐是來接機的,不是過來sy工作人員的!”
和預想中的話語幾乎隻字不差,薑晚笙沒忍住,低低漾出幾聲短促的輕笑。
“……你還敢笑?”
阮浠不敢置信地重複了一遍,然後直接炸了。
“我本來都要去巴厘島度假了,你一個信息發過來我立馬把酒店什麼都退了,我講不講義氣?結果你倒好,你姐們在機場苦等,你不安慰幾句就算了,竟然還——”
“哎呀哎呀。”
薑晚笙的耳膜被震得有些發麻,她趕緊叫停,“我錯了嘛,原定計劃確實是早就到了,誰也沒想到會延誤。浠寶你最好了,再忍忍嘛。”
稍稍停頓一秒,她繼續道,“而且我頭好痛,靈魂都在天上飛,感覺自己真的快不行了。”
聲線放得輕軟,沾著點俏皮。
是故意撒嬌求可憐的意思。
但也的確是實話。
她已經接近十五個小時沒有闔眼入眠了。
回國是臨時衝動的決定。
在收到嘉楦的入職offer後,薑晚笙瞞著父母訂了機票,直達的航班稀缺,隻買到一張中轉的。
急匆匆收拾好行李,從公寓打車到倫敦希斯羅機場,沒想到航班因氣流延誤,等了整整兩小時才之值機出發。
在狹窄逼仄的座位裡蜷著身體忍耐了十多個小時,腰酸背痛根本沒辦法好好休息,好不容易熬到抵達臨江,落地後,卻被告知原先中轉的那趟班機已經起飛。
不得已,又去櫃台進行改簽。
這一路,意外諸多實在算不上順利。隱隱約約,像是上天給予的某種預兆。
但薑晚笙不願去多想。
當初逃也似地離開濱北,現在又單方麵違背賭約,放棄一切回來,連她自己都搞不清楚到底是因為什麼。
況且。
麵對沒有答案的問題,她向來擅長逃避。
“嘖,什麼不行了,晦氣話你快呸呸呸。”
阮浠明顯吃她賣乖這一套,輕咳一聲,尾音變得柔和,“知道你辛苦了,等落地我給你做十全大補湯。”
“好呢。”
“媽的一想到你這次回來徹底不走了,我現在極度亢奮……”
話茬一放開就收不住,阮浠擱那端絮叨地碎碎念。
四周的乘客仍在陸陸續續落座,還未到起飛的時間,薑晚笙也就沒急著掛電話。
她整個人鬆散地往後靠,邊用指尖輕揉太陽穴那根被牽扯著的神經,邊時不時附和兩句。
眼皮輕抬,目光隨意地落在虛空中。
意識被困意纏緊,失焦了一瞬。
睫毛緩而慢抖顫兩下,等顆粒感褪去的刹那,她剛好看清眼前的一幕:
斜前方不遠的位置,雙人座。
身材稍稍肥碩,頭頂禿一塊的中年男人坐在靠走廊外側,裡邊挨著一個穿jk短裙的小女生。
男人穿著黑色西裝西褲,看著像是正經人。
身側的手卻不老實,時不時“不小心”挨蹭到女生的腿部,見她十分膽小瑟瑟索索地隻是往裡躲卻不敢出聲,便動作愈加過分,到後來甚至用手指挑逗性刮了兩下女孩的皮膚。
典型的猥瑣男鹹豬手。
薑晚笙眉頭緊蹙,唇角噙著的笑頓消全無。
她對著聽筒丟下一句“落地再和你說。”然後匆匆掛斷通話。
轉而打開攝像頭,鏡頭對準前方。
默數五個數後,起身走過去。
… …
男人正沉浸在無人發現的得意中,身後的椅背驀地被人踢了一腳,不輕不重慢悠悠的力道。
像是來蓄意找茬。
他擰眉不快地回頭。
下一刻,他麵上神情又完全舒展開。
身側的女人鵝蛋小臉,五官柔軟甜美。
睫毛濃密卷翹,一簇簇輕顫著,皮膚白皙透著點絨粉色,褐栗色的卷發隨意鬆散地垂落,昏暗的燈光在她杏眼附近鍍上薄薄的淡影,似一層朦朧的濾鏡,乾淨清純。
深灰色緊身連衣裙款式簡單,卻把她身材曲線勾勒得很好。
即使素麵朝天,也是讓人完全移不開眼。
男人將身體完全轉過來,語氣輕挑上揚:“美女,找我?”
薑晚笙莞爾淡笑:“我不找你。”
“但如果你繼續你的猥褻行為,不久之後應該會有警察找上你。”
話落,周遭的環境在頃刻間靜了下來,襯得她這句話異常清晰。
不少湊熱鬨的乘客轉頭看過來。
坐裡側一直垂著頭不說話的那個女孩,在這句落地時,也悄然抬起頭來。
她下唇輕微抖顫,眼眶泛紅含著委屈。
男人顯然沒料到會得到這麼個回應。
愣神片刻,他嘴唇張開又閉合,最終憋出幾個字:“你說什麼?”
“我說你是個猥褻彆人的惡心變態。”
“你!”男人蹭地一聲站起來。
但奈何起身後發現自己身高和薑晚笙的差不多,一時間失了許多氣勢。
他立刻反應過來她什麼意思,吊著眼恐嚇,“小姑娘,沒證據亂說話我可以告你誹謗!”
“是嗎?”薑晚笙晃了晃手機,屏幕上赫然映著剛才錄製視頻的一幀截圖,像素清晰可辨。
“喏,你要的證據。”
“坐這麼近不小心碰到也是很正常的事。這能說明什麼?”
“三分鐘的視頻,摸了二十幾次彆人女孩的腿,平均一分鐘七次,你小腦不受控製?管不住自己的手?”
眼見徹底沒理,男人也放棄所謂的素質。
手伸過來就要搶她的手機刪視頻。
不曾想薑晚笙早有防備,她反應很快,背著手往後退了半步。
“你搶也沒用,icloud早就自動同步到雲端了,有點腦子吧。”她說,“我那座位旁邊是空的,勸你趕緊換過去,不然我不介意落地後帶著錄像去一趟派出所。”
薑晚笙突然想到什麼,她稍稍側臉,眸子對上那個被騷擾的女孩,語氣柔和地詢問,“你願意去派出所麼?”
女孩抿唇點頭,小聲但是堅定地回道:“願意,坐下後就一直摸……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尾音磕磕絆絆,哭腔很重。
明顯年齡小沒怎麼經曆過這種事,有些被嚇到了。
後排一個戴金鏈的大哥聽不過去了,站起身為女孩鳴不平:“哎我說你大男人好意思麼,乾出這種肮臟事還在這狡辯,真他媽丟男人臉。”
旁邊人群也跟著附和。
“是啊,欺負小姑娘算怎麼回事。”
“看著人模狗樣,西裝革履的,沒想到是這種人。”
“就是,真不要臉,就該送警局關他個兩天長長教訓。”
“……”
你一言我一句的,男人臉上越來越掛不住,但又理虧沒法辯駁,隻能垂著頭閉口不言。
剛才囂張的氣焰全沒了。
就在這時,空姐走了過來。
因為紛雜的討論聲,她大概了解了前因後果,麵上仍是不出錯的官方微笑,對著西裝男說:
“先生,我們飛機馬上要起飛了,這趟班機有許多空位,為了不影響其他乘客,還請您和我換一個位置。”
話語雖禮貌客氣,但相當於是一種變相通知了。
在所有人不屑的注視下。
男人拎起公文包悻悻離開。
短暫的鬨劇結束,議論聲也漸漸停歇。
事情已經解決,薑晚笙本打算轉身回自己座位。
臨走前目光無意識往下瞥,發現座位上的女孩身子還在微微發抖,表情懵然無措。
在原地猶豫了幾息。
薑晚笙選擇在她身邊坐下,安慰道:“沒事,都過去了。”
話音落地,女孩恍然回神。
她鼻尖酸澀,開口的瞬間眼尾跟著多了兩道淡淡的淚痕。
“謝謝姐姐,要是沒有你,我這一路都不知道怎麼辦。”
“以後遇到這種事就及時求助身邊的人,你越害怕,壞人就越得寸進尺。”薑晚笙握住她的手,很輕地撫兩下。
“嗯嗯。”女孩鼻尖溢出酸澀,“姐姐你真的很勇敢,我以後要向你學習……”
頭頂的廣播突然響起“即將起飛”的通知。
耳邊的轟鳴聲越來越大,女孩後麵的話薑晚笙其實沒太聽清,她彎唇笑了笑,而後把視線停落在舷窗外的空中。
飛機在跑道上加速往前滑行。
滾輪摩擦產生顛簸感,向著天際俯衝上升,一根細小的蒲公英因氣流的卷動翻轉,似短暫地綻放。
沒由來地,薑晚笙心臟懸顫滯停了幾秒。
這次落地後,是真的回到濱北了。
距離分彆的那天,已經過去四年。
一切都變得陌生,就連腦海裡那些碎片化的記憶,邊緣也開始變得模糊晦澀。
勇敢?
當然不是,她是個徹頭徹尾的膽小鬼。
無論是四年前落荒而逃的薑晚笙,還是四年後,因為未知而無端緊張的薑晚笙。
她在心底想。
[17:45分]
濱北首都機場,人們來去匆忙,偶有駐足停留的,也都是站立在托運轉盤前。
取到自己的行李箱後,薑晚笙打開和阮浠的微信聊天框。
正要發消息,餘光裡一個熟悉的身影向她靠近。
是剛才飛機上那個猥瑣男。
他臉上帶著怒氣,咬牙切齒的模樣,像是緩過神來過來找她算賬的。
薑晚笙偏頭看了眼頭頂隨處可見的監控,指尖不動聲色地在手機屏幕上滑動兩下。
而後繼續往前走。
男人很快靠上來,像是小跑過來的,語氣帶粗喘。
“你挺愛管閒事的啊。”他側斜過來的目光幽深。
薑晚笙無所謂地斂起視線,懶得回,腳步沒停。
“你們這種女孩我見多了,假模假樣裝矜持,其實遇到有錢男的就倒貼。”
男人想把受的氣都撒出來,全然不管什麼邏輯,“我平常都是坐商務艙,要不是今天助理出錯沒訂到,你以為能和我有接觸的機會?”
他剛想繼續。
薑晚笙驀地停住,她轉過頭來,飛快地眨眨眼睛:“這麼厲害?”
她笑得很甜,睫毛撲棱棱,男人看得有些晃神。
愣了兩秒後,不由覺得驚喜。
以為如他所想那樣,眼前女人是個勢利的性格,所以一旦表露出他身份不一般,她就自然而然改變態度倒貼上來。
“實話和你說吧,我是k的市場部經理。”他言語驕傲,順勢自報身份增加點可信度,“我這種身份的人什麼女的沒見過?就剛才飛機上那女的,你彆看她委屈樣,穿那麼短裙子,能是什麼好貨色,我摸她都算抬舉她。”
“怎麼樣。”
見薑晚笙聽得認真,他兀自轉了話題,“要不你跟了我,什麼都能給你辦到——”
話還沒說完。
薑晚笙故作誇張地倒吸一口氣,打斷他:“什麼都能辦到?”
她的笑意變深,從喉嚨裡蹦躂出幾個輕快的音來,“要不。”
“你喊我一聲爹吧。”
“…你什麼意思?”不可置信閃過眼眸。
男人身形僵硬,眉眼線條攏起。
“呐,這次呢我沒拍視頻,但是我錄音了。”
指尖輕觸,外放了一小段音頻內容,暫停後薑晚笙悠悠然開嗓,“k市場部經理是吧,你說我把你這段侮辱女性的發言傳到網上,你們公司還能不能留你。”
“也是icloud自動備份。”
“哦對,忘記告訴你了,剛才在飛機上我其實隻拍了五秒鐘的視頻,你真是又壞又蠢。”
她抱著雙臂,微翹嘴角,抿唇懶洋洋搖頭。
像一隻頑皮的小貓在搗亂。
拖著調子,語氣溫溫軟軟地做結束語:“現在——”
“你是真的可以喊我一聲爹了。”
適才,她每多說一句話,男人的臉色就變差一分。
等最後一個字音飄散在空中,一張臉已經完全呈現豬肝色。
薑晚笙不想和他繼續糾纏下去,她現在整個人是虛浮的狀態,眼皮和睫毛早就絞在一塊。
罵爽解氣後,隻想趕緊回去洗澡補覺。
她提起行李箱就要走。
肩膀處忽然傳來一股蠻力。
猥瑣男已然是惱羞成怒沒了理智,發覺人要離開,使出勁兒推搡一把。
餘光有察覺,但是因為太過疲倦大腦處於半宕機,身體慢了半拍。
她懵了半息,瞬間失去了平衡,然後身體重心不穩——
條件反射般往後一仰。
完了。薑晚笙緊閉雙眼。
下一秒,卻並沒有如她所料和機場瓷磚地來了個“親密接觸”。
而是被人扯著腕骨,帶進懷裡。
很淡的冷冽苦澀茶香味,混著點薄荷煙草氣息,在頃刻間撲來籠罩在鼻尖,縈繞、散落、久久停留。
太過熟悉。
心跳先一步認出這個味道。
薑晚笙喉嚨發緊,大腦“嗡”地聲空白一片。
視線怔怔往右側移,她看見一隻骨節分明的手虛虛攬在自己的肩頭。男人的手背皮膚冷白,血管淡青凸起,隱著戾氣。
修長瘦削的手指戴著一枚尾戒。
她後背還靠在他灼熱滾燙的胸膛前。
薑晚笙卻動彈不得,聽覺被細細密密的聲響塞滿,化成鼓點一下一下敲打耳膜。
感官無限放大時,聽見一道低暗沉冷的嗓音。
“站穩。”
… …
氣息漸濃,普魯斯特效應開始作祟。
記憶碎片如返潮的舊錄像帶,當年熟悉一幕穿過稀薄的時空隧道緩緩放映。
畫麵朦朧,卻又清晰可見。
同樣也是一個夏日。
厚重窗簾將臥室的落地窗遮掩完全,隻透出些許片狀縫隙,天邊浮沉的火燒雲晚霞探了進來。
光影斑駁,落在一雙交疊的身影上。
薑晚笙臉色潮紅地被抵在門板上,後背貼緊,全身酥麻泛著酸脹。
他虎口用力,強迫她看向自己。
帶著點懲罰的意味。
她時不時悶哼幾聲,細碎水液黏膩,祁琛和她額頭相抵,綿密的吻接連落下。
他扣著她下巴上抬,眯眼問:“還提分手麼?”
女孩全身軟綿杏眼濕漉,咬緊唇瞪他,憋著一股氣就是不說話。
得到他幾聲沙啞的低笑。
木門突然被敲響,明明在國外出差的陶君然不知怎地出現在家裡,“晚晚,是在睡覺嗎?”
薑晚笙懵了,驚慌失措地想推開祁琛。卻被他反手勾住,十指相握壓在門上。
“你瘋了!媽媽在外麵!”
“還提分手麼?”祁琛充耳不聞,輕聲繼續問,“不回答,我就開門,讓所有人都看見我們在做什麼。”
“好不好,寶寶。”他作勢抬起指骨要扣開門把手。
薑晚笙瞳孔收縮,她知道他做得出這種瘋事。
“再也不提了…永遠不提了。”她求饒。
祁琛喉結滾動,溢出一聲“乖”
他溫柔地撥開她額前被汗水沁濕的碎發,而後,對準她脖頸精準咬下去。
留下痕跡,也是懲罰。
旖旎曖昧的氣氛徹底蕩漾開。
她鼻尖湧上哭腔和喘息的同時,也聽見他在耳後沉冷的一句:
“站穩。”
… …
陳述句,也是命令的口吻。
回憶隨著這句完全相同的話語卡頓,薑晚笙倒吸一口涼氣,思緒恍然回神。
攬在肩頭的手忽而鬆懈下來,她在人群幾句關切的“祁總”聲音中順勢微抬眼睫。
繼而,對上那雙疏離冷淡沒有一絲溫度的黑眸。
對視,重逢。
同時發生在這一瞬。
世界完全靜滯,隻剩中央冷氣發出的白噪音還在蔓延。
她認出他來。
是祁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