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寒陽對鳳清韻的到來和離開一無所知,他喝醉了酒,不知何時放任自己在山巔睡去,放任自己在幻想中再去見那人一麵。
在他的心中,好似明日大典後的他,便不再能清清白白地麵對那為他而死,為天下人而死的心上人了。
所以在最後一刻,他抱著萬千的希冀與情意,妄想於夢中再見他唯一的新娘一眼。
可惜事與願違,夢境原原本本地複刻了當年事。
他想象中的溫情蜜意,想象中在夢境能補全的洞房花燭夜,一個也沒有實現。
那人即便是在夢裡,似乎也恨透了他,寧願再次走入龍窟赴死,也不願多看他一眼。
不對……不應該是這樣……
不願麵對真相的難以置信和刻在記憶深處的劇痛讓慕寒陽幾乎要從夢中醒來,可灼灼烈火燒去,夢境卻並未結束。
畫麵隨之一轉,天空竟然和山一樣崩塌了,露出了可怖的黑洞。
有什麼人的背影和他漸行漸遠,他攥著信瘋狂地追,卻怎麼也追不上,一如在山下用□□凡軀刨石頭時那樣無力。
信紙上被他攥得布滿了鮮血,他在夢中驀然回首,卻見上麵依稀可見幾個字:
“此去無期,願與君絕。”
“——?!”
慕寒陽陡然驚醒,起了一身冷汗,抬眼驚疑不定地打量著周圍的一切,直到山巔的冷風吹過,才將他拉回了現實。
被噩夢纏繞的大腦終於在日光的溫度下逐漸回過神,慕寒陽陡然意識到——今天是他大婚的日子。
當朝陽東遷,攀到天幕正中時,便是合籍香插進天鼎的時刻了。
然而冥冥之中,不知是記憶中的大婚充滿了血色,還是宿醉後的錯覺。
慕寒陽總感覺,有什麼事要發生了。
有那麼一瞬間,夢中幻境的回憶與眼前的陽光發生了微妙的重疊,他突然覺得朝陽紅得滲人,一下子有些如鯁在喉。
那血色就好似他的心上人,他那未過門的妻子,被壓在山石之下時流的血和淚。
慕寒陽猛地搖了搖頭,企圖將那些奇怪的聯想從腦海中抹去。
他深吸了一口氣。
哪怕是情根深種,哪怕是悔恨良多,他依舊要打起精神。
今日是他大婚的日子,不能讓天下人看他的笑話。
壓下心頭不祥的悸動後,他起身從山巔走了下去。
而另一邊寢殿之中。
——“本座欠你根簪子,回頭補給你,就當是聘禮。”
——“至於飛升之事……本座下次再告訴你。”
鳳清韻緩緩睜眼,眸底還帶著尚未褪去的茫然和不知所措。
多年未查,幾乎要淡忘的記憶在一夜之間湧上心頭,而在那封塵記憶的縫隙處,他好似突然意識到了什麼不可思議的事。
他在幻境中嫁的那龍是……祂是……
鳳清韻突然不敢再仔細想下去了。
當時他從幻境中醒來後,不但發現自己修為上沒有任何損傷,而且根基反倒是更穩固了。
因此他根本沒多想,隻當是一場有饋贈的曆練,很快便把幻境中的一切拋之腦後了。
他也當然不會想到,那為了天下人而親手把他送進龍窟的人竟會是他心心念念的心上人。
更不會想到,慕寒陽堂堂正道魁首,竟然會被一個小小的幻境,困住了半輩子。
鳳清韻突然感覺世界荒謬得有些可笑。
原來他百年傾慕的心上人,便是親手將他送出的新郎。
原來有些事,早在一開始就注定了。
而當不真實的諷刺淡去後,潛意識中一直被鳳清韻丟在角落中的微妙猜測再次湧上心頭。
既然幻境並非隻有他一人,既然慕寒陽也能入幻境,那會不會……
前世那把被他捏得粉碎的桃花玉簪躍然紙上。
鳳清韻心下猛地一跳,忍不住抿了抿唇。
若當真如此,那他第一個拜堂成親的丈夫……
其實事情尚未有定論,可前世瀕死前那些魔修胡言亂語的話不知怎的在鳳清韻腦海中炸開。
他的耳根當即紅了個透,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帶著逃避般止住了思緒。
而沒等他細想這個猜測的可能性到底有多大,殿外突然傳來熟悉的靈力波動,下一刻,一人招呼都不打一聲便出現在了他的寢殿內。
鳳清韻驀然回神,立刻便從床上坐了起來。
他剛剛睡醒,鬢邊發絲微亂,麵上的潮紅因為方才的猜測尚未退去,然而那人來得突兀,根本沒給他整理儀容的時間。
慕寒陽原本心無雜念地找鳳清韻談論今日大典之事,可看到對方這幅模樣後,他整個人不由得一愣。
他幾乎是下意識以為,鳳清韻是因為今日大典,也就是因為和他結婚才露出如此神色的。
想到這裡,慕寒陽的心下一時有些微妙,親手養大的師弟居然對同為男子的他露出如此神色,身為心中早有所屬的男人,他本該感到惡心。
可有那麼一瞬間,他記憶中那道鳳冠霞帔的身影似乎和眼前人出現了一瞬間的重合。
不過很快,他心下陡然一跳後立刻便打消了這個念頭——他怎麼會拿師弟和玉娘相比,這簡直就是對玉娘的褻瀆。
像是為了掩蓋自己方才的莫名的心動一樣,慕寒陽故作隨意地笑道:“今日大典,師弟怎麼起得如此之晚?昨晚難不成做了什麼美夢?”
按理來說鳳清韻應該不好意思地笑一下,而後磕磕絆絆地揭過此事。
可眼下的他卻什麼也沒說,隻是定定地看了慕寒陽幾秒,好似眼下才重新認識他一樣。
那雙漂亮清澈的眸子中,此刻卻冷得沒有任何感情。
慕寒陽被他看得心下猛跳,剛想說什麼,鳳清韻接下來的話,卻讓他陡然僵在了原地:“師兄,大典之事……不如還是從長計議吧。”
慕寒陽麵色一僵,整個人就像是被活生生扇了一巴掌一樣,方才的自信瞬間被碾在了地上,半晌才不可置信道:“……為什麼?”
鳳清韻垂眸輕聲道:“師兄本就對我無意,既然如此,不如好聚好……”
他的“散”字尚未出口,夢中信紙上摻雜著血淚的八個字便如同夢魘一樣攀上慕寒陽的思緒。
他心下驀然升起了一股難以把控的慌張感,以至於立刻口不擇言道:“你胡說什麼,今日賓主儘在,天下人都看著我們,現在取消豈不是讓他們看我們仙宮笑話?清韻,你有想過仙宮其他弟子的想法嗎?有想過師尊的顏麵嗎?!”
此話一出,效果拔群,鳳清韻果然不吭聲了。
正道的名聲,朋友的注視,所有的榮辱得失和顏麵,都比這場大典本身要重要。
鳳清韻沒有看到慕寒陽信誓旦旦之下的那點顫抖,他也早已不在乎慕寒陽到底怎麼想了。
鳳清韻重生後的最後一絲憐憫,慕寒陽終究是沒有接住。
慕寒陽不知道接下來等待他的將是萬劫不複。
既然做不到好聚好散,那便要碎個徹底。
可能是寢殿的沉默過於異樣了,察覺到自己方才態度的急躁,慕寒陽難得軟下語氣道:“清韻,你到底怎麼了?有話跟師兄說。”
“沒什麼。”鳳清韻聞言隻是垂眸輕聲道,“師兄不用擔心我,準備大典吧。”
豔紅的綢緞一如當年般鮮麗,紅得像血,將向來素淨的仙宮裝點得無比喜慶。
旭日東升後,仙樂齊鳴,鸞鳳回車,仙鶴引路,各路修士紛至遝來。
今日陽光格外燦爛,似乎連天地都知道要有喜事發生一般。
天門下,各路修士往來不絕。
由於鳳清韻並無弟子,故而負責賓客往來的是慕寒陽的大弟子柳無。
事前鳳清韻已經將所有受邀賓客的位置安排好了,柳無隻需要按照座次帶人入座便好。
其中相熟之人的座次自然被鳳清韻安排在了一起,不少修士落座後,直接便用神識和熟人攀談起來:
“張道友,好久不見。”
“楊前輩好,您從伽藍山曆練回來了?恭喜恭喜!”
“沒想到寒陽劍尊還特意把位置安排得這麼妥帖,真是用心了。”
“這種情況下還能將大典辦得滴水不漏……寒陽劍尊果真是吾輩楷模。”
“唉,能拋棄心頭所愛,為了師弟做到如此地步,確實是令人欽佩啊。”
往來賓客的交談聲中大部分都隻是誇讚慕寒陽,並未提及鳳清韻。
而少部分有所提及的,也頗有些語焉不詳之意。
如此區彆對待,是個人都能聽出他們的言下之意便是鳳清韻強求太多,執念過深,能有今日大典,無非是他師兄溺愛他而已。
柳無將所有言論儘收耳底,卻隻是一聲不吭地聽著,一點出聲阻攔的意思也沒有。
然而在所有人都未注意到的地方,一個看似平平無奇的男子,手中沒有任何信物,竟然就那麼在無數仙宮弟子的眼皮子下徑自走進了仙宮。
另一邊,今日大典主角的寢殿內。
鳳清韻安安靜靜地坐在銅鏡前,看著身後的小姑娘拿著玉梳緩緩向下,如瀑的青絲在梳子間滑落。
其實這一步程序蠻可以直接跳過,但鳳清韻還是被白若琳按著硬要走流程。
鳳清韻隔著鏡子看向身後比他還激動的小師妹,一時間像是心虛般收回視線,低頭看向自己的指尖。
心頭像是被螞蟻輕咬了一下一樣。
這是他唯一割舍不下的小師妹,不知到時候他當真離開的那一刻,小姑娘會有多難過。
白若琳對於她師兄想做的事一無所知,梳完最後一下後,她站在鳳清韻身後隔著鏡子看了他一會兒,而後頗有些憤憤不平道:“便宜大師兄了……”
鳳清韻聞言笑了一下,不過笑得很淺:“若琳是大人了,之後仙宮上下都要仰賴你了。”
白若琳心下猛地一跳,有種不祥的預感,她剛想開口詢問,鳳清韻不知從哪掏出了一個儲物戒,轉身放在了她手裡。
白若琳一愣:“這是——”
“儲物戒裡麵是給你存的靈石和一些丹藥,除此之外還有三道劍符。”鳳清韻輕笑了一下,一如白若琳記憶中那般溫柔,“算是回禮,以後可不能再像你大師兄那樣為了充麵子亂花靈石了。”
白若琳聞言臉一紅,下意識給自己辯解道:“隨份子不能叫亂花錢……”
劍修素來窮困,慕寒陽身上基本上不存錢。
白若琳更甚,每天窮得叮當響,可這次她為了給鳳清韻充場麵,硬是咬著牙送了份大禮,幾乎可以說是傾家蕩產了。
鳳清韻聞言也不說話,就那麼含笑看著她。
白若琳被他看得臉熱,隻得嗡聲道:“……知道了,謝謝師兄。”
她剛把儲物戒珍重地收好,殿外便傳來了一陣靈力波動。
兩個人和他們師尊一樣,招呼都不打一句便推門而入:“師叔——”
看到坐在銅鏡前,身披婚服的鳳清韻後,那兩人驀然一愣,眼底的驚豔一閃而過,回神後,其中一人湊過來揶揄地笑道:“哦不對不對,以後該喊師娘了。”
見鳳清韻不說話,那兩人便把他的沉默當成了不好意思,於是紛紛笑道:“師娘不用不好意思,您教導我們這麼多年,不就等今日嗎?大喜的日子,開心一點嘛。”
他們可能說者無意,白若琳聞言卻忍不住蹙了蹙眉,但礙於今日大婚,怕傷了鳳清韻的心,終究是沒多說什麼。
其實前世的鳳清韻聽了這話確實沒多想,那時的他並不覺得他親手帶大的師侄們有什麼惡意。
可經曆一世……
原來在他們眼中,鳳清韻對他們一切的好,都隻是為了討好慕寒陽而已。
鳳清韻記得前世自己受暗傷時,慕寒陽的二弟子曾經說過:“倘若有一天師尊飛升,鳳宮主若是受修為所限,我等定要追隨師尊而去,仙宮內的事務和鳳宮主,便勞煩各位師弟師妹照顧了。”
而慕寒陽的三弟子,那個他一點一點,像帶白若琳一樣帶大的女孩,因一次他和慕寒陽因為他帶朋友隨意出入仙宮之事爭吵時,毅然決然地站出來道:“仙宮若是沒有師尊和他友人的容身之地,我願和師尊一起下山!”
如此看來,他師兄是真稱得上桃李滿天下啊。
想到這裡,鳳清韻閉了閉眼,睜開輕描淡寫道:“不用喊師娘,從今往後,依舊隻喊師叔就好。”
那兩個弟子原本是想來討彩頭的,可見狀一愣,心下不知為何猛地一跳,有了種好似有什麼事正在發生,可他們卻無能為力的預感。
以至於討彩頭的話在嘴邊過了一圈後,最終卻沒能問出口,隻是規規矩矩道:“師叔,師尊讓我們來通知……告知你,大典要開始了。”
鳳清韻應了一聲,起身披上禮袍,禮袍上豔紅的顏色一如幻境中的嫁衣。
“那就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