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天崩(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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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熟悉的言語,熟悉到鳳清韻甚至可以輕而易舉地想象出那人戲謔的語調。

本體為靈植的妖類,尤其是花妖,最忌諱除道侶之外的人詢問他們開花結果的事。

鳳清韻今年六百餘歲,按照靈植的壽命算,他雖然離結果成熟尚有一定年歲,但其實早就到了開花的年齡,然而不知為何遲遲未開。

如此私密之事,便是慕寒陽往日也不敢多提,生怕鳳清韻因此惱了他。

然而某人不僅提了,還特意送了桃花簪,一看就是在特意取笑他六百餘歲還開不出花來。

鳳清韻麵色一寒,當即一用力,那無比珍貴的天山玉簪竟然就這麼硬生生被他捏碎了。

如此暴殄天物的行為任哪個修士看了恐怕都要扼腕痛惜,可鳳清韻卻冷著臉一揮袖,連點玉渣都沒留下。

他顯然氣得不輕,抿著唇將目光投向那摞玉簡上,想把注意力拉回來。

奈何慕寒陽的擔心在某種程度上似乎是正確的。

魔尊甚至沒有現身,隻是輕描淡寫地送了一個簪子便占據了鳳清韻的所有情緒,以至於他緩了良久才終於把神識移到桌麵上。

可即便是收回了思緒,鳳清韻還是麵無表情地將所有魔道的玉簡全部分出來丟在一邊,打算最後再看。

向來以仙宮利益至上,幾乎不摻雜任何個人情緒的鳳宮主眼下卻完全不覺得自己的遷怒行為有什麼不對。

他自以為毫無情緒起伏地看向剩下那些玉簡,不過處理了片刻後,他很快便顧不上什麼玉簪不玉簪的了,因為他陡然發現了一些異樣——如此多的玉簡中,竟然沒有任何關於黃泉族的消息。

黃泉族傍黃泉水而生,不老不死,但他們修行需要一味維持魂體的上古靈植,而該靈植隻有仙宮天門處有少量分布,所以黃泉族定時需要與仙宮往來。

可七日之內的玉簡中竟沒有半點關於黃泉族的消息。

鳳清韻微微蹙眉,心下隱約間察覺到了一絲不對勁。

他抬眸用神識探向天際,但肉眼所見,神識所籠罩的地方,沒有任何異樣。

不知道是不是鳳清韻的錯覺,他反而覺得天空中那萬年如一的驕陽越發灼眼燦爛了。

眼下並非初一十五,鬼門不開,黃泉族沒有來信似乎也說得通。

鳳清韻蹙眉收回神識,勉強壓下心頭的異樣,思索了片刻後,轉而處理起了剩下的玉簡。

接下來的幾個月內,修真界堪稱風調雨順,天地間依舊一派祥和之景。

可這期間仙宮還是沒有收到任何黃泉族的消息。

偌大一個種族,就好似一夜之間全部消失一般,安靜得悄無聲息。

其實幾個月對於修仙者來說不過彈指,鳳清韻卻總覺得不對勁。

某種冥冥之中的預感縈繞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

終於,十五鬼門開,煢煢迎新人。

鳳清韻當即放出神識去探尋冥主的氣息,然而探尋的結果卻讓他瞳孔驟縮——冥主的氣息竟然不見了!

渡劫期修士可以通過一些方式強行感應彼此之間的氣息,隻不過這種方式非必要一般沒有人願意用,因為一旦放出神識查驗,對方勢必會感受到窺視感,稱得上是冒犯中的冒犯。

當然,鳳清韻之所以對此種被冒犯感如此熟悉,完全是因為有人百年如一日地以窺探他為樂,而且絲毫不加掩飾。

然而眼下鳳清韻卻顧不得那麼多了,他當即放出神識查看其他渡劫大能的氣息,卻發現更讓他心下駭然的事——不僅冥主的氣息幾近於無,妖主的氣息竟也變得無比微弱!

天下原本九道渡劫氣息,此刻消弭的竟有一半之多,而剩下的一半也幾乎處於萎靡不振的情形中,唯獨魔尊與慕寒陽的氣息正盛。

而就在鳳清韻震驚之餘,妖主的氣息幾乎就要湮滅了。

鳳清韻本體驀然睜眼,一道傳音陡然發出,在天際劃過一道弧光,直抵遠在伽藍山的慕寒陽。

與此同時,無數仙宮弟子耳邊驀然炸開了一道冷凝而嚴肅的訓令:“仙宮上下聽令,立即鎮守天門!”

鳳清韻鮮少有如此嚴肅的時候,仙宮的弟子們都愣住了,不少人反應了片刻才意識到這訓令的發出者到底是誰,不過待他們回神後,還是立刻掐訣飛至天門。

然而天地間那層粉飾太平的假象好似一層不能窺探的紗,一經窺探,便會驟然坍塌,露出下麵可怖而凝滯的全貌。

毀滅來得毫無征兆,卻好似又在情理之中。

先是地表如龜殼般皸裂開來,無數依仙門而生的凡人和開不了靈智的走獸尚未來得及反應,便直接墮入裂縫之中,而後濁黃色的洪水從地縫中滲出,裹挾著一切向天門襲來。

仙宮弟子見狀大驚,回神後當即飛身前去營救,奈何靈器一碰到那水竟然當場便成了凡品,不少弟子因一時不查,直接從飛劍上跌落,直直砸進那可怖的洪水中,而後便沒了聲息。

其餘人見狀悚然,抬眸時卻見遠處水天相接處,烈日依舊紅得鮮豔,宛如上古傳聞中的修羅煉獄。

這一幕似乎刺痛了那些埋藏在靈魂深處,輪回幾世也未曾徹底遺忘的記憶,終於有人悚然地喊出了那洪水的名字:“那是……黃泉水!是黃泉水灌上來了!”

一時間所有人霎時變了臉色。

“黃泉水……那不是冥主的地界嗎?!”白若琳拎著劍蹙眉道,“怎麼會灌到這裡?!”

黃泉族乃死後之死的生靈,傍黃泉水而居,奉黃泉女為冥主,跳脫五行之外,不在輪回之中。

按理來說他們是以死為生的種族,黃泉水更被稱為死後之海……可眼下從地縫中蔓延而出的黃泉水中,竟然儘是生機。

如今天地相傾,生死倒錯,這分明是……上古傳言中天崩的征兆。

鳳清韻驀然回眸,果不其然,隻見天門正上方,太陽紅得詭異,旁邊的天幕卻好似在被什麼蠶食一般,如大地一樣逐漸皸裂,露出斑駁的黑洞。

傳聞上古大神開天辟地後方有日月,可此刻的天地竟然在慢慢相合。

——天道死後的三千年,天崩終於降臨了。

當飼養者早已死去,牢籠中的食物再充足,被圈養者的結局也隻有毀滅。

而他們掩耳盜鈴了三千年後,這一天,終於到了。

無數弟子踩在飛劍或靈寵之上,看著遠處鋪天蓋地襲來的黃泉水,麵色止不住的發白。

天道之下俱為螻蟻,如今的他們和那些凡人走獸一樣,沒有任何差彆。

“這是天崩……”有弟子禁不住恐懼,握緊劍卻生了退意道:“是天崩!慕宮主不在,僅憑我等之力根本不可能攔住!”

“懦夫!”白若琳剛救了一個凡人,聞言當即柳眉倒豎罵道,“修仙者自當逆天而行,大師兄不在你們難道都成了廢人不成?!”

那弟子挨了罵一縮脖子,不敢再言語。

但他顯然並不認為僅靠鳳清韻和白若琳能抵擋住眼下的末日之景。

白若琳卻顧不得這些,她轉身看向來勢洶洶的洪水,持劍一揮,悍然擋在天門外。

“長樂門下聽令,隨本座拔劍護天門!”她身後是無數依仙門而生,此刻正疲於奔命的凡人,“退後者斬!”

大廈將傾,末日之景前,持劍的神女衣袂凜冽,竟有了當年仙尊的風範。

鳳清韻見狀驀然意識到,歲月匆匆,原來當年的小姑娘眼下已經稱得上一方宗師了。

如此看來,仙宮便不怕後繼無人了。

鳳清韻看向遠處神情惶恐的仙宮弟子道:“若琳。”

白若琳應聲回頭,臉頰上還帶著尚未乾涸的血,眼底則帶著些許疑惑,顯得依舊有些稚嫩。

“從今往後,仙宮上下唯你是尊。”鳳清韻卻沒有回頭,隻是背對著她,語氣平靜道,“勿要莽撞,事事思慮清楚後再做打算,切忌浮躁。”

白若琳心下猛地一跳,一時間有些不明白鳳清韻為何在眼下大廈將傾的時候說這些。

然而她尚未品出話語中的真正含義,鳳清韻便驀然動了。

誰都沒有料到,自天門外與魔尊一戰後,麟霜劍再次出鞘時會是如此模樣。

烈日之下,如犬牙般的洪水裹挾著暗如深淵的天幕洶湧而來,無數修仙者在此景麵前宛如螻蟻。

然而下一刻,響徹天地的錚然劍鳴驀然在無數人耳邊炸開,那聲音如清泉撞玉般清澈,又如鳳鳴岐山般凜冽。

來勢洶洶的黃泉水竟然被這一聲劍鳴震得凝滯了幾分,整個末日都為此安靜了三分,宛如一場恢宏而無聲的序幕禮。

無數人都驚呆了,不可思議地看向這驚人的一幕。

劍鳴三息後,麟霜劍悍然出鞘。

僅一劍,蕩儘誅邪,冰封萬裡。

接天而來的黃泉水霎時變成了無邊的極地冰川,一望無際的冰棱猙獰地撲向天門,在烈日之下顯得奪目又刺眼。

無數仙宮弟子瞠目結舌地看著這一幕,更有甚者被驚得險些從劍上掉下去。

那個往日溫潤如玉,和善可欺到被自家弟子都暗暗瞧不上的鳳清韻,此刻卻在一眾人震驚的目光中,持劍望向天際。

寂滅在此刻好似有了生機,天幕之上猙獰而可怖的裂痕加速向他襲來。

無數人見狀心下悚然不已,當即就想四散奔逃。

但鳳清韻沒有動。

他就那麼執劍望向天幕。

天崩近在咫尺之際,渡劫期修為悍然展開,瞬息之間,天幕之上的巨大空洞好似被一雙手生生扼住了一般,硬生生地凝固在了原處。

所有四散奔逃的人都愕然地愣在了原地。

鳳清韻周身的氣勢……那氣勢竟然不輸慕寒陽,甚至隱隱有超過之勢!

他明明已經三百年疲於仙宮俗物,先前甚至連魔尊一劍都扛不下,怎會如此?!

沒等眾人從震驚中回神,鳳清韻第二劍驟然而出,劍氣裹挾著寒意凜冽而至,無邊冰川應聲而斷,一道貫穿南北的無垠冰路赫然出現在天門前。

熠熠生輝的冰路與天上巨大的空洞交相輝映。

那是劫難之下,人力和天力對抗的彰顯,充斥著災難前毀滅與希冀共存的扭曲美感。

天崩和洪水就這麼被一人硬生生地止在了天門前,天地間一時鴉雀無聲。

天門正上方虛無一片,像是被人敲掉房頂的屋子,一輩子沒見過天空的人會把拘束他們的房頂錯認為天空,而此刻,真實而凝滯的天對他們來說卻顯得格外可怖。

然而無數弟子震驚之際,唯獨鳳清韻清楚地知道,莫說以他的實力,便是九位渡劫皆聚於此,這一刻也依舊持續不了多久。

而他更知道,方才揮劍時,冥冥之中有股力量正在無聲處幫他。

……是師兄嗎?

不對,鳳清韻很快便否認了這個猜測,他和慕寒陽功法同源,他雖然感受不到其他渡劫修士的具體位置,但倘若慕寒陽出手,如此距離之下他應該能清楚地感受到那人的存在才對。

——那人不是慕寒陽。

鳳清韻蹙眉,抬手擦去嘴角滲出來的鮮血,看向天門後暗沉一片的空洞處。

短暫的震驚過後,眾人終於回過了神。

劫後餘生的欣喜讓他們手足無措,有弟子率先道:“恭賀宮主劍道大成!”

其他人紛紛回神,聞言緊跟著想奉承,然而沒等他們開口,鳳清韻一揮衣袂,一股鋪天蓋地的無形之力當即籠罩在了所有人身上。

下一刻,從仙門弟子到凡人走獸,皆被卷到了那冰川之中開辟出的新路上。

仙宮上下的所有人甚至來不及反應便匆匆跌倒在冰麵上。

無數人幾乎摔懵了,直到回過神時他們才終於意識到,他們往日引以為傲的修為,在真正的渡劫麵前,其實根本不值一提。

而昔日那些對鳳清韻隱約之間的輕視,如今看來不過是夏蟲語冰,何其可笑。

思及至此,無數人麵上驟然升起了一股火辣辣的感覺。

說不出的難堪和尷尬使得一眾人驀然安靜下來,唯獨白若琳驀然意識到了鳳清韻的打算,當即驚慌道:“師兄!你想乾什麼——?!”

她話音未落,一封信卻飄到了她麵前。

“幫我把此封信交給師兄。”鳳清韻平靜地丟下此話後,持劍轉身,在無數人的目光中,踏著虛空毅然朝天門走去。

他隱約感覺到,天門之後的天崩伊始處……那是天道的氣息。

斷絕千年的天道,在這天崩地裂之際竟然有了些許氣息。

可謂是絕處逢生。

鳳清韻深知此去九死一生,可對於修仙者來說……朝聞道,夕死可矣。

在白若琳聲嘶力竭的呼喊中,他驀然動用靈力,冰川上的入口陡然合上。

一切聲響戛然而止,無數張麵容隨之隔絕在冰層之後。

蒼茫天地間,在此刻,好似隻餘下一人一劍而已。

看向遠方無數人避之而不及的可怖黑洞,鳳清韻安靜片刻後,踏著虛空邁入了那幾乎不曾有人涉足的天門。

越靠近天崩的地方,天際塌陷處席卷一切的灼風便越明顯。

鳳清韻走了不知道多久,久到身後的黃泉水已經突破冰封,即將湧來時,他竟然在無邊黑暗的儘頭處看到了一處山洞。

鳳清韻微微蹙眉,他執掌仙宮五百餘年,卻從不知天門後竟然還有一處山洞。

此刻他身上的衣袍已經逐漸被灼風所侵蝕,露出了內裡雪白的裡衣,隱約間甚至可以看到腹間的傷痕。

但眼下並無外人,就算有鳳清韻恐怕也顧不得那麼多了。

他側身揮劍,一劍凍住了身後洶湧而來的黃泉水,隨即抬腳進入了那處深不見底的山洞。

山洞內暗得出奇,唯獨前路隱約透著些許微光。

石壁之上似乎雕刻著什麼,但在灼風侵蝕下,眼下已經完全看不清楚了。

鳳清韻蹙眉向前,灼風侵蝕了他的外衣,露出了光潔的鎖骨與手臂,衣衫襤褸間,他終於走到了整個山洞的儘頭。

而讓鳳清韻萬萬沒想到的是,他居然會在此等山窮水儘處看到一個人影。

看清那人的一瞬間,他驀然睜大了眼睛,隨即握緊了劍柄,攥得連指尖都有些發白。

絕望的天儘頭,天崩伊始的死地,卻在此刻驟然響起了一聲突兀而戲謔的輕笑。

“好久不見啊。”那人抬眸看向鳳清韻,似乎心情頗佳地勾了勾嘴角,“小宮主。”

鳳清韻臉色一冷,一字一頓地念出了那人的名字:“……龍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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