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北南也不是去彆處,從蕭家出來,便問著朝裡正家去。
如若未曾記錯,如今豐糧村當家的裡正姓趙。
當初他來接小寶的時候,裡正前來拜見,有過一麵之緣。
人甚麼模樣他是記不得了,記得姓還是因著偶時聽小寶說村裡的舊事時喚過。
甭瞧村舍小小的地方,內裡卻也一樣是大有乾坤。
這能做上村裡正的並非是尋常的泥腿子農戶,多是當地有些淵源的大姓人家。
宗族兄弟多,人脈也廣。
不單如此,裡正大抵自也是讀過書,能識能寫字,懂得些律法的識禮之人。
因著一頭得協理著縣府衙門做事,與村裡宣講朝廷的新律令,稅收徭役等庶務,也能算是個縣下不入流的小官吏;
另一頭又要管轄著村裡的大小事務,誰家起個甚麼爭執扯個皮,還得是裡正主持公道,畢竟雞毛蒜皮兒的小事也不好鬨去縣府衙門。
為此裡正可謂兩頭得臉,既有縣府的背景,又得村裡人的仰仗。
祁北南當初在地方上任官之時便知曉了鄉紳裡正的要緊厲害之處。
便是做官也不得不給這些人三分顏麵,何況於日日在村裡與之打交道的村戶。
這裡正便是一個村子最說的起話的大老爺,若讓他引了去蕭家,便不怕進不了門。
“兒姓祁,名北南,江州雲水村人士;父祁謹言,乃秀才教書先生,今前來拜見父母故交。”
祁北南受長工引著進了黑瓦高牆的宅,恭恭敬敬與那四十餘,眼角裝著乾練的中年男子行了個禮。
問了安好後,自報出家門來,又言明了自己母親與蕭元寶母親的關聯。
他挑撿著說,隻言兩家關係是不錯的,不曾交待與蕭元寶定了親的事。
“聞蕭家叔父出了遠門,恐嬸嬸識我不得,懇勞裡正引兒前去蕭家。”
趙裡正歪在一把梨木打的掛燈椅上,抬手就能摸到的小幾上放了一碟子乾食兒,他在屋頭烤火順道溫盞子熱酒吃。
聽長工來說,有個生臉兒的小郎尋他,今兒外頭冷,他不稀出門,便教人喚來了屋裡。
聽聞祁北南的爹是秀才教書先生,趙裡正才下意識坐端正了些身子。
又將人打量了一遍,見少年孩兒說話做事都十分有禮,很有讀書人的派頭,家學淵源不似作假。
他頓多了幾分精神,心中疑惑蕭家那外姓竟還有這麼一門好親舊。
“好孩兒,快坐。你怎的快年關了才來?”
祁北南也沒隱瞞,把父母俱喪娓娓道來。
“父親有要緊信物交代我務必親手給蕭叔叔,我一路尋來耽擱了不少路程便是此番時日了。”
趙裡正眸中流露出些同情來,寬慰了幾句。
村裡的各戶人家是個甚麼情況,他門兒清。
雖蕭護來他們村紮根不過二十餘載,且又與村裡人來往的少,他不如知曉村裡老姓人戶家裡事那般清楚,可大事情上他還是曉得蕭家的。
蕭護原配妻子亡故,續弦了一個姓秦的娘子,如今蕭護不在家,這小郎來尋他倒是合禮。
但這小郎並非他們村的人,又還空手上門,父母依靠也已無。
他是不必也不多想冒著這冷寒天氣,出去跑一趟他不愛登門的蕭家的,兩句話就能把人打發了去。
可他對這陌生小郎印象還不錯,覺著他麵相端正,說話有禮謙遜,又閒的無事還想與他多嘮幾句。
便好親近的拉著祁北南問他的年歲,又問他是否讀書雲雲。
祁北南自是撿著人肯幫他的說,報了年歲,又言:“母親去的早,跟著父親讀書識文,已是預備要下場謀個童生考秀才,可惜家父病故,守孝不可下場。”
趙裡正聽聞祁北南不僅從父讀過書,還有預備下場,眼睛立便亮了,心中更為好感。
倒也不怪他如此,朝廷看重讀書人,予讀書人的待遇豐厚,上行下效,老百姓自對讀書人另眼相看。
可雖知讀書的總總好處,能讀上書前去科考的人卻並不多。
今天下土地兼並嚴重,可不光是土地大宅舍握在權勢之人手中,就連好的教書先生,書本筆墨亦然。
尋常老百姓家中即便寬裕有幾個閒子兒,能送兒郎到私塾讀兩年書,會識字寫字已是了不得,能有下場考個功名才學的屈指可數。
像祁北南這般父親是秀才,自小耳濡目染受學的已是占了天時人和。
讀書人越是難得不易,自然越是香餑餑。
“我那愚兒與你年歲相仿,正也在私塾中讀著書,卻是大不如你,堪才會些書文,幾個字寫得如狗爬,不知何時才有福氣能得先生點頭下場去。”
“裡正過謙了,您轄管一村大小事宜,村子井井有條,令郎必是不會差。”
祁北南拍了個馬屁,又道:“父親生前教書授學留得些手書和字帖,說是於考試有所裨益。我與令郎年歲相仿是緣,若裡正不嫌,待我安頓下來,開了箱籠贈於令郎,也好相互探討一二書本。”
“何來嫌一說!若是能得秀才先生手書,我那愚兒謝都來不及。”
趙裡正心中發喜,連假意客氣推拒一下都不曾,立便應了聲。
他雖是裡正有些神通,可在一幫泥腿村漢中也難給兒子尋得些讀書上的好物,祁北南無疑是投其所好送到他心坎兒上了。
趙裡正一改方才的閒散,立起身,倒了茶水又端了自己的乾食兒給祁北南用,讓他歇歇腳就引他去蕭家。
蕭家這頭,蕭元寶見祁北南走了便放下掃帚突突跑去屋裡,他站在裡屋門前與秦娘子說外頭來了那麼個奇怪的小郎。
秦娘子理著她置辦的年貨,走去堂屋伸長脖子往外頭瞧了一眼,鬼都沒瞧見一個。
她剜了蕭元寶一眼,訓說他是想躲懶不掃地做謊。
蕭元寶怯怯的,也不敢再多爭辯一句什麼。
他正要出屋去繼續掃地,外頭卻先傳來了說話聲。
“蕭大郎,秦娘子,可在家中?”
裡屋的王朝哥兒眉毛一動:“好像是裡正的聲音!”
旋即好事兒的跑了出去。
秦氏自也聽出了是何許人,不過她卻心頭一緊。
她們家那獵戶是個話不多的悶葫蘆,前頭那個死了以後,他性子更沉了些,又時常埋在山裡頭許久不見人影,與村鄰間的關係不鹹不淡的,更甭提和人人都想去巴結的裡正有高於村裡尋常農戶的交情了。
他上門來不是催繳田產賦稅事情,便是說村裡要建甚麼水車水渠得集資拿錢。
總之秦氏覺得他上門來準是些要緊的煩心事。
她放下東西一頭往外走,一頭想他們家沒種得兩畝田地,田產賦稅錢不是一早就繳齊了麼,村裡這些日子又未曾集會說要折騰什嚒,他上門來還能是啥事兒。
人都往院子去,蕭元寶畏生,家裡每回來人他都藏在屋裡悄悄看著他們與秦氏說話,不肯出來與人打招呼,就連他爹從山裡回來他都有種生疏感要躲起來,得過上大半日才熟悉與他爹親近些。
先前祁北南來,他沒嚇得跑開,一則是驚訝了他竟認得自己,二來他看著年歲也不是很大。
孩子之間,隔閡總與大人要小些。
他在尾巴上輕手輕腳的跟在秦氏的身後,沒走出堂屋,就貼著門欄躲在牆根兒處,瞧著外頭的趙伯伯來是做什嚒。
卻不想看見朝哥兒開了院門,一身灰布夾棉長裾的趙伯伯身邊跟著先前過來問他爹爹的小郎,兩人一並走進了院子。
蕭元寶眼睛睜的又圓溜又大。
“有人在屋的,隻是那口子去了山裡還沒回來,裡正過來可是有啥事兒?”
秦氏遣著朝哥兒,道:“快給裡正拿凳子去。”
“不麻煩拿凳兒。這冷的天兒,沒兩日就要過年了,不想蕭朗還在山裡頭。”
裡正雖已曉得了蕭護沒在,還是假裝問了秦氏,沒教的人以為他特地趁著人屋裡沒男人的時候來。
“倒也不怪他如此,冬日好狩獵嘛。”
簡易寒暄了兩句,見秦氏眼睛已然落在了身側的祁北南身上,他借此耐著性子與她細細介紹了人。
將他曉得的幾乎都與秦氏說了個遍,不過他沒提祁北南的娘和蕭元寶的娘是手帕交的事,隻說祁北南是蕭家親舊,便是怕秦氏聽了心裡頭吃味不痛快,到時給祁北南冷臉子。
秦氏驚的圓了眼,心鬆裡正來不是什麼要拿錢的事兒,可也沒想到年關將至會來個甚麼提著箱籠的親舊。
瞧著相貌體態都十分端正的祁北南,雖拾掇的簡單,一身夾棉粗布短裾,可他膚色偏白,不似農戶人家的兒郎生來就紮在土地間風吹日曬的糙。
他彬彬有禮的同她行了個禮,喚她嬸嬸。
屬實如裡正所說是讀過書的兒郎才有的模樣。
那獵戶回來與她話也不多,問的都是孩子如何,可有人在他未居家中時來為難這些話,哪裡與她說過還有這嚒一門子的相識。
雖心裡對讀書人有所敬畏,可她還是暗搓搓的邪想這小郎可彆是獵戶在外頭種下的情債。
恁大個小子,找上門來討債的話,那可就麻煩了。
“倒是不巧家裡那口子不在,我也未曾聽他提起過如此了得的讀書人家呐。”
秦氏倒說的是實話,也借此表示不想認這故交。
裡正本就心裡偏在祁北南身上,自己親自引著人來秦氏竟也不給他臉麵,心裡不免有些不愉。
“你過來的遲,有些親舊不識得也是尋常。且不說人讀書人家出來的孩子沒道理年下趕著路來欺人,若真是那起子壞心眼兒的,什麼人家不選偏個厲害的獵戶人家。”
“小郎大老遠的過來,這天寒地凍的趕了路也累了,你便先拾掇間屋子叫小郎安頓下,再去把蕭朗給喚回來。”
“年節上,家裡來親友是歡喜事嘛。人家客客氣氣喚你嬸嬸,又未做甚麼不好的事來,總不能把親舊給關在外頭吧,若蕭朗回來曉得了隻怕惱怒。”
秦氏聽裡正重了語氣,心頭咯噔一下。
她訕訕一笑,縱然心裡頭對這突然冒出來的陌生小郎存有狐疑,也不好駁了裡正的臉麵再推說不讓人進家門來。
人左右是裡正親自引來的,出了甚麼事兒,她還找得到人說理去。
“裡正說的是,怪我糊塗了。我這沒見過世麵的村婦,腦子難免有時轉不過來。”
秦氏掛著笑又與祁北南賠了一聲禮,轉喚他進去,又還謝說裡正辛苦跑一趟,請他一並進去吃碗熱湯。
裡正這才好了臉色,他擺擺手,快午時了這時間不恰當在人家裡不走。
他與祁北南道:“你先行在家裡等著些時辰,我喚人上山去尋蕭朗回來。”
“多謝裡正,這寒天裡還為我的事情如此周折。”
“不是甚麼麻煩事兒,得空了你來家裡頑。”
祁北南曉得裡正是還惦記著他先前說的手書字帖,笑著應承了說好。
秦氏看著步子輕快而去的裡正,不知情的她心想裡正倒是歡喜這小郎得很。
與他說話都笑眯眯的,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們才是親舊,平日裡可不見得他對誰家孩子那般親熱。
尋常本分的農戶不惹事,沒甚麼出彩的功勞,他們連縣裡的官員都接觸不到,他們對這樣的人沒甚麼感受,鞭子沒落在身上過是不曉得它厲害的。
反而裡正一個沾挨著縣府的小吏,與他們多有交道,對他們的震懾力還更實在些。
他們心裡畏懼著裡正咧,心中覺著裡正就是官,是斷他們公道的精明嚴肅人物。
為此見裡正對祁北南的態度,她不由得更是詫異這小郎的來曆了,於是不敢貿然輕怠了他去。
即便裡正已經去了,她還是轉對祁北南笑臉相迎:“瞧這光顧著傻說話了,你還拿著這許多東西,來嬸嬸給你提箱籠,一路來可有凍著······”
朝哥兒在院子裡聽了熱鬨,他膽子大,見是家裡的親戚,眼睛直勾勾的落在祁北南的箱籠上,想曉得裡頭有沒有甚麼吃食好頑的東西咧。
祁北南客氣應答著秦氏的話,目光卻落在了堂屋門後躲著的小身影上。
他想把蕭元寶喚到自己跟前來,不想還未張口,小寶見著他跟著秦氏進屋去,連忙突突的就跑開躲去了自己的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