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北大山,一入冬天,天寒地凍。
在家出來的時候,用水壺裝滿水,到山裡轉悠一上午就凍成冰坨子了。
所以跑山人在山裡,如果渴了的話,要麼抓把雪吃,要麼就去喝撅尾巴茶。
撅尾巴茶,就是鑿開冰窟窿,人撅著屁股、悶著頭用嘴去喝那冰涼的水。
而這冬天,冰封水麵,冰下水裡屬於缺氧的狀態。人冷不丁鑿開個冰窟窿,水裡的蟲子最先浮到水麵上來獲取氧氣。
所以,撅尾巴茶表麵都浮著一層肉眼可見的白色肉蟲。
跑山人一般都不會太講究,倆眼一閉,連蟲子帶冰涼水一起喝。
隻不過等喝飽了以後,他們都會往嘴裡塞兩片萬能的去痛片。
趙軍上輩子沒少喝撅尾巴茶,但這輩子講究上了,說啥也不喝撅尾巴茶。而餓了的話,讓他抓雪吃,趙軍也不乾。
於是,他自備一個比巴掌大不多少的平底鍋,在架火烤乾糧的時候,趙軍就使這小鍋化雪水喝。
吃著烤發糕,喝著熱乎水,薑偉豐不禁感歎,自己跟著黃貴、陳學義打圍這些年,也沒有跟著趙軍出來舒坦。
等吃飽喝足,三人使腳撥雪壓滅了火,薑偉豐自告奮勇拽起麅子,三人捋著山道往下坡走,一路掏山而行。
他們早晨出來,從家到這兒,一共折騰了五個小時,但中途有繞道。回去直接抄近路,也走了兩個多小時。
等三人進村的時候,就已經下午四點多鐘了,山村的天都快黑了。
薑偉豐拽著麅子,對趙軍、張援民說:“兄弟,麅子拽我家去唄”
“行!”趙軍笑道:“走吧,薑哥,上你家。”
“哎,哎。”薑偉豐樂嗬地拽著麅子,帶著趙軍、張援民往他家去。
當三人進到薑偉豐家的時候,黃燕正在外屋地削土豆皮,準備做晚飯呢。
黃燕沒尋思薑偉豐能回來這麼早,因為這些天薑偉豐晚上都沒在家吃飯。
之前是在黃貴家吃,而昨天就算陳學義沒留趙軍、黃貴他們吃飯,他也把薑偉豐給留下了。
今天幾人又上山打圍,黃燕以為薑偉豐還得擱彆人家吃呢。卻是沒想到,薑偉豐不但回來了,還把客人和獵物都帶給回來了。
黃燕跟趙軍、張援民打過招呼,又喊自己閨女、兒子出來見人。
薑偉豐家有一兒一女,老大是閨女,今年十五歲了,名叫薑男。
給女孩起這麼名,其實跟招娣、來娣差不多,就是想要再來個男孩。
彆說,這招在老薑家還挺管用。薑偉豐他兒子今年十歲,叫薑國棟。
讓孩子跟趙軍認識完,黃燕問薑偉豐道:“大姐夫呢”
“大姐夫……”聽黃燕問起陳學義,薑偉豐不禁有些遲疑,停頓好一會兒才說:“八成一會兒就回來了……吧。”
薑偉豐說這話的時候,他自己都有些不大確定,要不然也不會在最後加個“吧”字。
而與此同時,在那山林之間,陳學義正坐在一棵大青楊的樹腿子上。他左手揉著左腿的小腿肚子,右手擱地上抓起一把雪來,胡亂地往嘴裡塞。
陳學義吃雪可不是渴了,他是餓了!
實在是餓的沒辦法了!
這仨小時,按理說陳學義都應該走出山場了。可問題是,他餓的走不動了!
陳學義隻覺得渾身沒勁兒,腿肚子發軟,走走停停、走走停停,時不時地就抓把雪往嘴裡塞。
“我艸你仨媽!”陳學義咽下嘴裡的雪,都囔著罵趙軍、張援民和薑偉豐。
此時陳學義心裡那叫一個狠啊,可眼瞅天都黑了,他掙紮著手拄撿來的鬆樹明子起身,踉蹌著去找白樺樹。
等陳學義到樺樹前,天黑的他已經看不見東西了,他摩挲著從樹身上撕下兩塊樺樹皮,艱難地掏出火柴劃著,想將樺樹皮點著。
樺樹皮就像紙一樣,而且還是一張一張的,可以說拿火一點就著。
可到下晚的時候,山裡起風了,陳學義用自己身子擋著,費勁吧啦的劃著了火柴,可那微弱的火苗遇風就滅!
“我艸你仨媽!”陳學義忍不住又罵了一句,然後繼續劃火柴。
這回劃著火柴以後,陳學義一手撚著火柴杆,另一隻手和身體一起遮著風,小心翼翼地去點樺樹皮。
眼看著火苗將撩到樺樹皮的一瞬間,一股風卷來,火苗猛地一挑,瞬間又熄滅了!
“我艸你仨媽!”陳學義恨死趙軍他們仨了,把火柴一丟,指著橋頭村的方向一頓暴罵。
可罵完了以後,陳學義還得乖乖蹲下,再劃火柴去點樺樹皮。
這次,陳學義終於點著了樺樹皮,他驚喜交加,借著火光雙手並用,又扒下不少樺樹皮丟入火中。
然後,陳學義拿過身旁的鬆樹明子,將其一頭插入火中,看著鬆樹明子上冒起黑煙,陳學義抬頭望向橋頭村的方向,口中喃喃道:“我艸你仨媽的,你們等我回去的!”
和樺樹皮一樣,鬆樹明子也容易著,隻是這玩意冒黑煙,沒幾分鐘就熏得陳學義臉上烏漆嘛黑的。
但此時的陳學義也管不了那麼多了,他一手舉著火把,一手猛抓雪往嘴裡填。
連吃了五六把雪的陳學義,心裡悲憤萬分,想那些老先輩昔日在北棒作戰時,還有把炒麵就著雪呢。到自己這兒,就隻剩下雪了!
這怪誰呀
都怪那仨人!
陳學義又大罵了一句,猛地起身,舉著火把,邁步就走!
黑夜籠罩下的原始森林裡,陳學義腳踏冰雪,舉火而行。
看背影,一往無前!
可剛走出二三百米,陳學義又找地方坐下了。
吃雪不頂餓呀!
沒有食物補充體力,陳學義走不動啊!
……
橋頭村,薑偉豐家裡。
黃燕問完陳學義,又向薑偉豐問道:“大姐夫沒回來,那我大哥跟他擱一起呢”
“沒有。”薑偉豐答道:“李鬆閨女有病,大哥跟他進城了。”
“嗯”黃燕聞言一驚,忙問道:“咋回事啊”
這時,趙軍上前把早晨的事簡單一說,但同樣沒說自己給黃貴拿錢的事。
“啊!”黃燕聽完恍然大悟,看了眼地上的麅子,才對薑偉豐說:“我說你咋把麅子拽回來了呢。”
如果有黃貴或陳學義在,這麅子還真輪不到薑偉豐拽回家。
薑偉豐嘿嘿一笑,說道:“媳婦,我跟倆兄弟進屋說會兒話,你跟閨女給這麅子扒了。”
聽薑偉豐這麼說,趙軍和張援民都準備要跟著他進屋了,卻聽黃燕道:“彆那麼整。”
黃燕此言一出,無論是趙軍、張援民,還是薑偉豐,三人都是一愣。
然後就見黃燕從她家碗架後頭拽出劈柴的斧子,遞向薑偉豐道:“嗯,你給那麅子擱腰梁杆子那兒砍開。”
“啊”薑偉豐聞言一怔,皺眉問道:“這是乾啥呀”
“讓你砍開,你就砍開得了。”黃燕道:“砍開以後,後座子讓這倆兄弟拽回去。”
薑偉峰一聽,立馬不乾了。後座子指的是麅子腰部往後,連後鞧帶倆後大腿。可以說,整隻麅子身上那些好肉差不多都給趙軍他們了。
】
見薑偉豐不動手,黃燕又把斧子往前遞了一下,催促道:“趕緊的吧,尋思啥呢”
“不是。”薑偉豐接過斧子,卻道:“我們五個人分呢,這……”
“哪來的五個人呐”黃燕皺眉問道。
薑偉豐一手拎著斧子,一手數手指,道:“倆兄弟、我、大姐夫,還有胡二混子。”
胡二混子,就是前天拉木耳椴兒,發現野豬給陳學義報信的那個人。
“胡二混子”黃燕急道:“有他啥事兒啊你給他乾啥呀”
見黃燕氣勢完全壓過薑偉豐,趙軍和張援民對視一眼,二人都暗暗發笑。這黃老尿的妹妹,看起來也是性情中人,隻不過黃燕在自己大哥麵前老實,在薑偉豐這裡就是另外一副麵孔了。
“給他……”薑偉豐組織下語言,才道:“是他給咱的信兒,今天我們才上的山。”
“他給信兒”黃燕大聲道:“他給信兒不是野豬麼這不是兄弟打的麅子麼有他啥事兒啊”
黃燕幾句話,吼的薑偉豐不吱聲了。這時,薑男摟著薑國棟站在一旁,姐弟倆沒一個敢吭聲的。而趙軍、張援民也沒法插話,隻能看著黃燕收拾薑偉豐。
隻見黃燕伸手一拽薑偉豐衣服袖子,然後一指地上的麅子,道:“給後座子砍下來,剩下的你跟大姐夫樂咋分就咋分。”
薑偉豐無奈地看了黃燕一眼,蹲身拿斧往麅子身上比量了一下,隻不過他把斧頭比劃在了麅子胯骨肘前邊。
此時,就聽黃燕喝道:“再往前點兒!”
黃燕此言一出,薑偉豐忙把斧子往前挪了挪,然後就聽黃燕說:“行,砍吧。”
薑偉豐舉斧就砍,而黃燕竟然轉身進了屋。
薑偉豐兩斧砍斷麅子脊椎骨,然後使刀兩邊一劃,整個麅子就被一分為二。
薑偉豐動手時,趙軍和張援民誰也沒幫忙,他倆也看出來了,這家今天也不會留他倆吃飯。但黃燕可是比陳學義兩口子講究多了,如果說這隻麅子能出五十斤肉,那有三十多斤,都分給他們了。
趙軍尋思等黃燕出來,跟她打了招呼,就拽著半拉麅子回黃貴家吧。
可當黃燕又從屋裡出來時,她卻穿上了出門的棉襖,薑偉豐見狀忍不住問道:“你要乾啥去呀”
“我給倆兄弟買點兒吃的呀。”黃燕答對薑偉豐一句,然後轉向趙軍、張援民說:“兄弟,你們晚上擱家吃飯,嫂子給你們買罐頭去。”
“哎幼!”趙軍倒是被驚到了,他忙道:“不得了,嫂子,我們回我黃大哥家……”
“什麼不得了!”黃燕直接打斷了趙軍,不愧是親兄妹,黃燕說的話和語氣都和黃貴差不多。
隻見黃燕對薑男道:“閨女,你跟你爸擱家把剩這麅子扒了。”
“哎!”薑男乖巧地應道:“知道了,媽。”
黃燕衝薑男一點頭,再對趙軍、張援民說:“兄弟,給這後座子拽著,咱們走。”
趙軍扒拉了一下愣神的張援民,張援民忙上前,拽起麅子兩隻後腿。這時,黃燕把房門打開,讓張援民先行。
三人從家裡出來,一路走出院子,黃燕回身對趙軍和張援民說:“兄弟,你們給麅子送回去,看我大哥跟那個姓解的兄弟回來沒有呢他倆要回來了,你們四個就一塊堆兒過來。他倆要沒回來,你倆也過來,今天就擱咱家吃啦!”
“嫂子。”趙軍客氣地拒絕道:“我們就不折騰了。”
“那不行!”此時的黃燕倒是沒激惱,但她抬起左手,手掌在趙軍麵前輕輕一壓,道:“我現在就上賣店,買點兒吃的。你們必須得過來,要不我上家拽你們去。”
“嗬嗬。”趙軍嗬嗬一笑,還不等他說話,又聽黃燕繼續說道:“你薑哥這個人吧……”
說到此處,黃燕頓了一下,才繼續道:“反正是沒啥壞心眼子,他跟你們有做到、做不到的呢,兄弟你們看嫂子麵子,彆跟他一樣的。”
“哎幼!”趙軍一聽,忙道:“那不能,嫂子,有你,還有我老哥那方麵兒,咱啥說的沒有。”
“這就對了!”黃燕聞言笑道:“那咱一會兒回來吃飯哈。”
黃燕都把話說到這份兒上了,趙軍和張援民隻能答應下來,然後三人分開,黃燕急匆匆地往小賣店去。
看著黃燕的背影,張援民忍不住吐槽道:“那薑哥呀,都不如個好老娘們兒。”
趙軍聞言一笑,難怪剛才在屋裡,黃燕表現得那麼強勢,她感情是怕薑偉豐再出幺蛾子。
……
趙軍和張援民回到黃貴家時,黃貴和解臣還沒回來呢,把半拉麅子交給了宋蘭處理,他們就從黃貴家出來,一路打聽著來到村裡的小賣店,買了兩瓶酒、一瓶桃罐頭外加二斤白糖,然後拿著禮品再次登門到了薑家。
他倆再來的時候,就見薑偉豐站在一邊兒,看著黃燕剔麅子排骨。
趙軍一眼就看出來了,黃燕給排骨上留了很厚的肉。見趙軍拎著東西進來,黃燕不悅地道:“兄弟,你們來就來唄,還買東西乾啥呀”
趙軍微微一笑,和張援民把東西往灶台上一放,笑道:“也沒買啥,給我薑哥買兩瓶酒,給孩子買瓶罐頭。”
這時,黃燕起身招呼趙軍、張援民道:“下回來,可不行買這些玩意了哈。快,趕緊進屋上炕。”
說完,她又跟薑偉豐道:“你趕緊的,給兄弟整口水喝。”
薑偉豐按著黃燕的吩咐,進屋招待趙軍和張援民,黃燕就在外屋地做飯。
她把麅子排骨整扇下鍋,水裡隻放山花椒和鹹鹽麵。
烀好了的手把肉,趙軍掰下一根肋骨,把那上頭顫顫巍巍的骨頭肉,蘸一下黃燕在上凍前自己搗的韭菜花,趙軍咬著肉,微微晃頭往下一扯,在隨著唇齒嚼動,骨頭肉進嘴,滿足感十足!
當趙軍把啃淨的三根骨頭扔在炕桌上時,牆上的鐘定格在六點半。
此時此刻,深山老林裡,腿軟的陳學義一手舉著火把,一手扶著樹,人站在山頭又走不動了。
他得下了山坡,再往前走二裡地才能出山場到屯口。也就是說,還有五裡地的路程。
彆看隻有五裡地,但其中有三裡地的下坡山路,絕對夠饑腸轆轆、筋疲力儘的陳學義走一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