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周曉華去老房子見了周建國。這是父子倆相隔七年後的相見。
七年間,父親與兒子都有很大的變化。
父親蒼老滄桑,兒子高大帥氣,七年未見,兩人在飯桌上卻無話可說。
周建國幾次欲啟齒問周曉華的學業,又覺得自己在兒子成長的路上缺席了七年,沒有資格過問,就一直默不作聲地給他碗裡夾菜,碗裡的菜都摞尖了。
周曉華雖在心裡藏了很多話想和爸爸說,卻感覺二人之間的情感生疏了,不知從何說起。
和周建國一起回來的女人叫呂樺,見父子二人都不說話,自己一個外人也不便插嘴,隻顧低頭吃飯。
年夜飯還是豐盛的,有五個菜。隻是買菜的錢是周建國賣了柴棚裡攢了很多年的破銅爛鐵,將家裡用不著的東西能變錢的都變賣了,除了身上穿的床上蓋的留著,幾乎算家徒四壁了。
周曉華悶聲吃好了飯,放了碗筷,從棉衣口袋了拿出一遝錢,放在周建國麵前,“爸,這是我媽讓我帶給你的。你剛從那地方回來,肯定沒有錢,先拿著用。”
周建國怔住,鼻子一陣發酸,眼裡刹時起了霧水,哽咽道:“替我謝謝你媽。”
周曉華不想問他被騙的經過,隻說,“你好好的,不要讓我和媽擔心。上次你突然失蹤,我和媽媽……”
周建國放了碗筷,給兒子保證道:“你們放心,我不亂跑了,就呆在家裡。”
有外人在,周曉華不想和周建國多說也不便多說什麼,起身要走,“爸,我回去複習了,您多保重。”說完就開門出去了。
出了家屬區大門,周曉華迎著寒風流下了淚水。他的父親赤地千裡的老了,老得讓他不認識了,還找了個同樣老態的女人,他心裡難過悲傷,又奈何不了父母之間的情感,隻能藏起這份擔憂,在大家麵前裝作爸爸回來了他好開心的樣子。
周建國有了唐紅梅給的這一千五百塊錢打底,和呂樺省吃儉用慢慢恢複身體元氣。
從2010年起,琉城政府決議花十年時間,將琉城所有已經破產無法重組的國有企業資產進行置換或拍賣。
而上個世紀很多國有企業所處的地段,在如今高歌猛進的琉城皆是黃金地段,房地產開發商對於這些好地段趨之若鶩,劉雙喜的地寬房地產開發有限公司順利拿到了兩個地段,一個是周建國居住的糖酒公司平房家屬區,地處楊田路,毗鄰汽車西站,東接醫藥集中市場。另一個就是趙大勇買的光明路棉麻土產公司的家屬樓,這個地段現在是真正的黃金地段,琉城次乾道,離正在修建的高鐵南站隻有半小時車程。
糖酒公司破產清算,所有職工進行買斷工齡的方式剝離,兩個月內完成全部補償款的清理和發放。
這項工作完成後,就是房屋拆遷的大問題,由房地產公司接手拆遷補償與臨時安置補償的事宜。
明經理安排了辦公室留守的三個乾部,去兩個家屬區統一通知開會時間,3月20日,公司會議室開會。
周建國回來的這兩個多月,也大概了解了家屬區買給了開發商,也有可能會買斷工齡,徹底脫離單位了。
3月20日,在家不在家的職工都趕回來開會。關係到切身利益,誰敢不回來。
一晃,十幾年沒有開大會,這最後一場大會,破爛陳舊灰撲撲的小會議室,裡裡外外都是人。
按照琉城的政策,買斷工齡的補償標準是按職工在本單位工作年限來計算,每滿一年支付一個月工資。以周建國的工齡和工資標準,他應得十八萬元。
對於等米下鍋的周建國來說,這筆巨款簡直是雪中送炭,他的嘴角已經悄悄地咧到耳朵後麵去了。
散了會,周建國在外麵給唐紅梅打了個電話,報告了她這個消息。
“紅梅,我買斷工齡的錢有十八萬多,兒子上大學的錢你不用管了。”
唐紅梅正在鄉下收菜,頭頂上的陽光正好,和煦暖人,她輕聲恭喜了他,“你那邊的房子也要拆遷,看你要房子還是錢。”
周建國疑惑她怎麼知道的,“你聽誰說的要拆?”
“梨花姐的朋友就是開發商。”
“哦,這樣啊。”那就不奇怪了。
等買斷工齡的錢到賬恐怕還得一個月,周建國不想坐等把唐紅梅給的錢用完,就和呂樺商量,兩個人都出去找工作。
“你女的去超市看看有沒有機會,我還是乾老本行,銷售。”
呂樺吃過苦受過難,周建國收留了她,她不忍心完全依賴他來養,“好,我明天就去。”
接下來就是開發商的拆遷補償的大工程。
4月中旬,劉雙喜的地寬房地產開發公司的辦公桌就擺在了周建國住的平房家屬區,將兩種選擇的說明打印出來,讓職工們填寫信息和意願,同時也準備了協議書。
有的職工白天要出去打工,晚上才回來,有的沒有考慮好拿錢還是要房,所以進度就慢了點。
工作進行到第三天,劉雙喜來這個家屬區視察工作。
周建國還想問一遍補償標準是怎樣的,就穿得很隨意地出來了。
劉雙喜正好坐在太陽傘下抽煙,在銷售部經理的後麵。因周建國變化太大,當年在他南雜店買煙和唐紅梅聊天時往裡瞅了他幾眼,現在對他完全沒有印象了。
劉雙喜卻沒有太大變化,還是俊朗樣貌,企業家氣勢十足,而周建國對他的印象深刻,又聽唐紅梅說過是範梨花的朋友,知道他就是開發商老板了,心裡發虛,也隻能裝出一副誰也不認識誰的無所謂的神情,問經理,“房屋補償標準怎麼算的?”
“房產評估價加上房屋裝修裝飾商定的補償金額。”
“那要房子呢?”
“根據你現在住房的麵積和我們公司修建的·麵積,按照低於市場價補差價購買。”
“我如果要房子,你們拆了房子又不提供周轉房,我們去哪裡住?”
劉雙喜接過來回答他,“給你租房補助,每月800,到交房期。”
周建國對他沒有半分好感,對當年和唐紅梅在店前談笑風生那一幕耿耿於懷,這會兒即使自己現在哪兒哪兒都不如他,但還是想在語言上占個上風,就沒好口氣地說道:“你們修五年就會給我們付五年的租金嗎?”
劉雙喜平靜道:“我們計劃三年完工。”
“你們會不會把房型不好的麵積不大的分給我們?”
劉雙喜對他的未卜先知依然保持平靜表情平靜口吻,“不會,一棟樓二十三層,一個標準建上去,怎麼會單獨給你們要房的職工建房型不好麵積不大的呢?你怎麼就斷定我們拿不好的房子給你們呢?”
周建國脖子一梗,氣惱道:“這事又不是沒有過,你們開發商都是黑心老板,吃人血饅頭。”
銷售部經理是個年輕帥哥,對他的無端猜測頗為氣憤,拍起桌子指著他說:“看你年紀挺大的,怎麼這麼沒素質呢,罵人有意思嗎?”
周建國借機發泄起來,“我怎麼沒素質了?我多大,啊?就罵你們老板黑心,怎麼著?”
劉雙喜製止了經理和他的爭論,語氣不急不緩地看著周建國說道:“大哥,你這就是你的不對了,關於補償的標準你們都看到了,不滿意可以去市裡投訴,也可以不選擇房子啊,拿了補償款去彆的地方買房子也行啊,何必在這裡動肝火呢?”
劉雙喜比周建國大七歲,顯得比他年輕,卻叫他一聲大哥,周國建氣得牙癢癢。
琉城現在的房價最低是兩千三一平米起價,等三年後這房子建好了,肯定是三千多一平米,就算給他們成本價,也是兩千多一平米,劃算,主要是這地段有價值。
周建國輸在理上,又不甘心被他打擊,鼻子“哼”了聲音,丟下一句“就是黑心老板,和政府串通一氣”的話就走了。
望著周建國有些佝僂的背影,劉雙喜無奈地搖頭,恍然間又覺得這張臉似曾相識,但就是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了。
他隨即問經理“這人叫什麼名字?協議簽字了嗎?”
經理對他印象不深,見他是從當頭的第二間房出來的,聽其他人叫他建國,“聽人叫他建國。”
“哦,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