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一禾年說:“熬過去之後,不就一飛衝天了嗎——劉芯武寫傷痕文的時候,不也熬了一段時間才確立地位?”
“他憑什麼調去了《人民文學》,不就是在曆史的關頭,賭對了嗎?”
“——話是那麼說,但是今時不同以往,而且……唉。”黃修幾和唐環沒有再多聊,而是給小了他們許多歲的餘切一個勉勵的笑。
哪裡能有那麼容易呢?
傷痕文可有一大堆作家寫出來了,量變產生了質變,一係列優秀作品誕生,使得他們看到了群眾的支持——什麼是支持,就是雪花一樣的信件,飛往了出版社,渴求看到更多作品。
就是出版社的編輯們,大著膽子,認為“還可以使一些要產生社會影響的文章”發表。
就是官複原職的乾部們,說自己正在看這些“不太上得了台麵但很火熱”的文章。
最終,傷痕文驚動了高層,他們給了傷痕文地位,於是一個新的流派誕生了,傷痕文作家們得到了獎賞,成為文壇中流砥柱。
劉芯武賭對了,寫樣板戲的那些作家不就輸了,他們去了什麼地方?
這倆師兄說:“大不了你過兩年來《十月》實習,現在避避風頭,無論是評論組還是小說組,你肯定是有一個位置的,我們的工資可高啦,九十塊錢一個月呢,據說還要再漲五塊錢……誒,你倆咋走了?”
“我們去找王主編!”
王世民有一個專門的辦公室,雖然不怎麼大就是了。
餘切和駱一禾來的時候,被整個屋子的煙味嚇了一跳,駱一禾一邊咳一邊問:“主編,你在做什麼呢?”
王世民撣去身上的煙灰,他還有心情開玩笑:“餘切,人家出招了,你的招呢?”
餘切老實說:“我還得再想一想。”
“這就對咯,”王世民緩緩站起來,在餘切和駱一禾之間踱步,“事情要謀定而後動,隻是沒想到你一來到咱《十月》,就碰到這種事情……但是,做大事從來都不容易,我們《十月》現在還沒怎麼搞出出息,已經吃了好多苦頭。”
“上一次我和你講了故事,這一次,我和你講另一個故事……”
王世民的目光,似乎穿越了時間,他講起了幾年前的事情:
“《十月》是在改開之前就創立的,77年的7月份,那時候喬公已經恢複了各項職務,但我們還不清楚到底怎麼樣……7月30日,在工人體育場的一場國際足球邀請賽,喬公突然出現在主席台上——你知道嗎?所有觀眾都不看球了,先是巨大的沉默,然後,大家站起來瘋狂的鼓掌,大喊……我就在現場,不知道為什麼,我也在喊,我這輩子從來沒有見過那麼熱烈的掌聲……”
王世民的眼睛熠熠生輝,他沒有在看他麵前的兩個人,而仿佛仍然在回味那一天。
“8月份,開了個座談會,要求抓科技與教育工作,10月份,決定恢複高考,然後我看到了這些消息,決心要和人一起創辦個文學期刊雜誌,那時候純文學期刊的老大《收獲》還沒有複刊,我們就是第一個……
“我們創刊後並不知道是否有那麼多作品給我們發,於是讓原先京城人藝的老趙組織一些活動,吸引年輕人來寫小說,劉芯武就是這裡麵的人,你所知道的石鐵生、還有你們燕大的師兄陳建工,他們都在這裡,我就知道儘管過去了十年,大家仍然偷偷的熱愛文學……”
“我又打聽那些老作家們,聽說他們不斷的向外放出消息,要‘歸來’了,我想啊歸來吧歸來吧,文學正需要你們的餘暉,我又聽說,那些受到過打壓的作家們,也仍然在努力的創作小說,在牛棚裡麵,在農場裡麵,他們是‘重放的鮮花’,連他們也離不開文學!文學是不會死的。”
“創刊後,又有幾次風波,大家都以為不行了,最大的兩次是沒有出版號和要求我們管好自己,守住陣線——就是不讓亂發小說嘛……後來我們都扳贏了,大家都以為是我有功,外麵也這麼傳,我今天悄悄的告訴你,餘切……”
王世民掐滅煙頭,重重的說,“其實我從來都不知道能不能成功,你相信嗎?”
餘切口乾舌燥,說:“我相信。”
王世民笑著點頭,“我根本就不知道啊,但是我還是做了,你又知道為什麼嗎?”
沒有等餘切回答,王世民道:“因為要做大事情,從來就沒有八九成的把握,這樣人人都能做,那就不是大事情。”
“王主編……”駱一禾喃喃道。
而餘切的胸中,產生了一股巨大的憤怒,這種憤怒讓他快要燒起來了。
我隻是想要寫個小說,力所能及的範圍內,讓大家過的更順一點,少走點彎路。
為什麼總要遇到這些?
文學為什麼那麼的難?
劉芯武不是一個隻會以勢壓人的小乾部,他是個貨真價實的,有水平的作家,還是個文學研究者。
因此,在讀完《天若有情》之後,他發現了這篇小說中的缺點:確實,為了吸引到讀者,小說存在一些戲劇化的設定和橋段,這些本身來自於它的原作——作為一個故事片所存在的必要商業元素。
然而在八十年代初,這是有些突兀和稀奇的。
這既讓小說得到了喜歡,也讓小說露出了脆弱的一麵:它是幻想的,它幾乎不可能發生。
恐怕劉芯武寫這一篇文章的時候正在嘲笑:當餘切遇見了社會事件,因此讓小說得到超常規的追捧時,文藝界也正在進行另一個事件,你也想不到我能這樣聯係。
王世民不想讓兩個年輕人過於焦慮,尤其是不想讓餘切焦慮,“餘切,你是個作家,你的任務是好好寫小說,這些場外的事情我們來處理。”
他歎道:“幻想文學……幻想難道不好嗎?人本來就是愛幻想的,為什麼連幻想也要分個有價值和無價值的,誰不愛做白日夢。”
“我馬上有個高級彆座談會要參加,到時候我代表《十月》和劉芯武溝通。”
“——那我們做什麼?”駱一禾問。
“寫小說,作家的事情,就是寫大家喜歡的小說,說起來最簡單,也最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