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言試圖緩和氣氛,替牛頓說句好話:
“你說牛徐行要修奇觀,那怎麼可能?我看他知足得很,他連邵元節的宅邸田土,都主動不要。”
“陛下替吏部做了賞賜的決定,我們禮部製禮程,你許尚書的戶部供應物資。”
“該賞下去的清單,你早就看過了,第一次有人封爵不需要戶部湊田……”
“你能忘?”
夏言仍然覺得許讚瘋了。
瘋子的推測總是太偏執。
事實恐怕並非如此,若一味地如此作想,反而可能導致事態,朝一發不可收拾懸崖狂奔。
儘管牛頓對蠢貨吝嗇,夏言的書案上,還是有幸擺著一顆稻穀。
重量壓實在手心的感覺,使他今日仍然胸懷餘震:
“依我看,就算雜交水稻不大中用,還有【一穗傳之法】篩選出來的稻穀,也能夠達到倍產之效。”
“你許尚書,不能因為一己私利,學李斯之妒,反害韓非。”
許讚老藝術家了。
一種辯論思路說服不了眼前之人,那他當然會立即調整策略。
他呼吸一轉,就變了一副模樣:
他搓手上的飛灰,搓下一地墨泥:
“王莽謙恭未篡時罷了,不過是緩兵之計,水滿則盈、月滿則虧。”
“他要連這個道理都不懂,什麼好處都想吃滿,就不應該上京城,更不敢上呈術數之書!”
許讚下過地方,斷過案,他知道最終濃縮成報告,擺在尚書麵前的文稿,不是在紙上長出來的:
“你隻看到這些論文,浮在最表麵上的一層。”
“老夫今天告訴你一點真東西——”
“因為你沒做過統計!”
“你這個一直在中樞做文書的鱉娃子。”
許讚劈頭蓋臉狂罵夏言一頓,彎下腰在一堆被撕得破破爛爛的演算稿紙中,挑出一張謄抄歪扭的表格的紙:
“這是老夫默下來的,牛頓化學論文的數據。”
夏言講究這官場之中的禮數,沒辦法拔腿就跑。
被強塞許讚論文殘頁,他看著手裡的表格,覺得上麵扭曲的字符,猶如蚊蠅一般,纏繞在他的視野裡,讓他腦袋嗡嗡。
無法理解的恐懼。
更讓許讚的一字一頓,都魔音穿耳:
“這東西,陛下沒給我們看,卻就在顯靈宮那小道童的桌子上擺著。”
“牛徐行把當作業布置給弟子!”
“是要傳度啊!”
“夏言,你沒有做過數據統計,不知道精確到這種程度的數字,需要多少人力物力,如果人不夠用,那麼就要用精準的工具……”
“而牛徐行他,標用太多耗材!”
許讚的頭發炸起,如同鬣狗的鬃毛,他手筋綻如裂竹,猛得把紙張甩在夏言臉上:
“你去看過嗎?”
“你去顯靈宮裡麵,看過現在的景象嗎?”
“我昨天才去看過!”
“他們在搞提純,用猛火,把丹爐都燒得反光,快要融化了!”
夏言聽不懂河南臟話,卻能實實在在感受到許讚情緒中的攻擊性。
他神色不愉,辯解道:
“你也知道秦老現在住在那裡麵!”
“我才剛頂了他的缺,風波還沒過幾日,就上前去眼巴巴看他落魄的樣子,不是存心讓他的門生覺得我刻薄嗎?”
許讚快被夏言這幅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氣笑了。
這鱉娃子剛剛一直杵在那裡,不幫他演算理論,估計半數以上的原因,是夏言根本就看不懂。
毫無修仙天賦!
許讚在夏言沒由來地,自己扇了自己一個耳光,被牛徐行的理論帶偏了。
“你看,他牛徐行做化學實驗,用的每一個試劑,對純度的要求都高到變態,他追求的是完整的元素,最純粹的元素。”
“觀察它們之間的化合分解。”
“世上金石,都分足色、成色,他敢在自己聲稱上達神明的論文裡,寫自己用純度百分之九十九的鹽!”
“若任由他繼續哄著陛下修仙,光是試劑提純,就夠勞動萬人之數。”
要麼說最快理解你的,是研究你的敵人呢。
他們會拚命參悟,自己對抗的道統!
許讚眼睛一閉,神色悲戚,仿佛看見了一個分崩離析的未來。
“現在大明已經到了內外交困的境地了!”
“內帑空虛,裡甲疲病,軍戶逃逸,大明為了鎮守邊關,已經開使募集兵士為用,戰力遠遜於洪武、永樂。”
“偏偏朝廷的財政赤字,撐不起他的糧餉,大同重鎮已經亂了兩次了!”
“就在這嘉靖一朝,你還想要讓這個妖道為非作歹,行另類之齋醮,靡費鋪張,魚肉百姓,你夏言枉為人臣!”
許讚當了這麼久的官,拉著大明百姓扯旗子的水平,比夏言寫青詞的水平還高。
當他神色平靜下來歇歇,重新回歸嶙峋風骨,便如同史書中的鴻儒般,頗有氣節。
夏言被震懾在原地,他睜大眼睛,看向手中的實驗步驟,頓是心驚。
齋醮隻不過燒燒黃蠟,擺擺排場。
可沒要求這麼高的溫度!
許讚的聲音沉沉,帶有聲嘶力竭後的咳嗽顫抖,卻說到了夏言心裡:
“你難道當真要做末世臣子,被釘在恥辱柱上任後人鞭笞嗎?”
“大明朝廷需要的不是求變,而是求穩!”
“先穩住了,才能撫順萬民!複現文景之治。”
許讚話已說儘,見得夏言神色動容,方又補了一句:
“夏尚書,從前獨受陛下青睞之時,朝廷出現清明景象,難道眼睜睜任其中斷?”
夏言其實本人不計較朱厚熜,是否被什麼思想所蠱惑,隻要他是最得聖心的一個就夠了。
的確,他不能因為拿了兩塊尚書印章,就沾沾自喜,任朱厚熜臥榻之側,由他人酣睡扇風。
夏言喃喃自語,試圖自己說服自己:
“稻穀是李東璧培植的,牛徐行這蠱惑人心的妖道死了,李東璧還能繼續乾活。”
“還能為大明百姓求活路。”
他選擇性無視了,牛頓與李時珍早在世人眼中,綁死成一黨的事實。
若是黨魁慘烈退場,大明官場講究的是,覆巢之下無有完卵。
夏言騙過了自己的邏輯,他一想到有機會弄死牛頓,回到朱厚熜心中第一修仙助力的美好時光,就打從心裡,升起一股安全感。
“我知道了,你預備怎麼做,作為大明的臣子,我自當助你。”
夏言自覺開始思考應對辦法:
“糾結群臣上書?”
“我雖有一批骨乾,但以陛下的性子,不會為大明官場的沸反盈天,而動搖分毫的。”
許讚見羔羊入套,也撕下自己偽善的皮囊,他衣袖一甩,大刺刺地坐在戶部尚書的椅子上:
“那就讓地方亂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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