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沒見到真的鬼,還可在腦中裁剪已知的影像,拚湊一個奇形怪狀的東西,足夠騙自己——
撞鬼時候,也有莫大的勇氣,能從容應對。
秦金明明從反射式望遠鏡的窺孔裡,掙脫出來了,可是他仰頭,卻仿佛依然看破了皎潔月光的虛幻。
美麗嗎?
月亮……
那些醜陋的坑洞,和疤痕一樣的山脈,甚至不如亂葬崗,有絲絲縷縷的活氣。
秦金真正地,開始仰望著星空。
那些閃爍熒光之下的真實,是什麼?
是無儘的死……
飄渺仙宮、玉兔金蟾、永生之桂,統統都沒有。
秦金彆無他法,隻能向最早發現這個問題的牛頓,求索答案:
“蒼茫宇宙,舉頭三尺,神靈安在?”
秦金找不到神的居所。
秦金顯然陷入了極度的矛盾裡,如此事實擺在眼前,那麼他先前甚至想要捶殺牛頓的行為,實在是顯得像一樁笑話。
牛頓倒是敬佩起秦金的精神強度。
這還能跟他問話呢。
朱厚熜發現自己一直都錯了,還崩潰到又哭又笑。
幸虧他一開始就擊碎了對方的道心。
不然,在這時候,讓朱厚熜像秦金一樣,在各位後輩麵前癡傻,就讓金主丟臉了。
牛頓正色道:
“世間之上,固有超塵脫俗之神仙存焉。”
他就這麼俯視著秦金。
反正這老登已經被擼了實職,他們兩個都有二品待遇。
品起品坐。
他牛徐行還有個男爵封號呢。
牛頓點評起剛剛對他起了殺心,現在像個落水狗似的秦金,語氣不能更刻薄了:
“然以足下今日之淺識薄智、微末修養、凡庸道德,誠未足以窺其堂奧也。”
張孚敬都心裡一跳。
這話怎麼這麼熟悉?
好像哪些狗東西,在參他的奏折裡說過類似的話……
張孚敬竟然覺得,微妙地爽起來了。
原來,借助道士對討厭的老匹夫,進行玄學上的道德指控,居然這麼讓人舒坦。
他摸了摸自己的胡子。
風水輪流轉,蒼天饒過誰。
秦國聲!
你今天敢打老夫,該!
牛頓似乎出現在文華殿後,麵上的表情都沒什麼變化,更不會因為撒謊,心跳加速導致臉紅。
那種出塵而篤定的神態。
顯得比任何齋醮的道士虔誠,仿佛他真的見識過神跡!
牛頓挪動腳步,拂開秦金抓著他衣服的手。
這衣服他都穿舒服了,扯壞了怎麼辦?
牛頓任由秦金這個老頭,整個身子伏於冬夜磚石之上,正好給他對衝一下,牛頓等會兒會激起的火氣:
“足下但能見其形骸之粗跡,泥於凡胎之表象,豈知立乎足下麵前,赫赫在朝之皇帝陛下,乃天賦異稟,具有無上修仙之資質者也?”
此話一出,如同霹靂驚雷,滾滾炸響在眾人心中。
李時珍瞠目結舌。
哥、哥們兒,不是……
你是不是有點吹得太過了?
牛徐行!以前你不是說自己才是當世第一的嗎?
說好的你第一我第二。
現在陛下排第一了,我是小二還是老三?
李時珍拔劍四顧心茫然,得虧他現在的身份,隻配跟在在眾人身後,臉色隱沒在陰影裡,不然得被人覺察到異樣。
他轉動眼珠偷偷打量朱厚熜的神色。
不想朱厚熜竟是一臉動容,萬分認同。
以至於,頗有番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感覺。
牛徐行如此大才,亦不忘聖明人君。
忠也!
迷信的朱厚熜陛下,被牛頓哄得五迷三道。
夏言在旁邊牙齒都咬碎了。
怎麼牛頓就能這麼天才。
一邊攻擊敵人,還能不忘拍陛下馬屁。
他幸虧是個道士,路子不正。
不然讓他中了進士,拜入翰林院,他這個禮部尚書,可以立即擦擦乾淨,挪屁股走人了!
秦金已經被今日的變故砸得蒙圈,他的大腦還在加載著過多的信息量。
在兵法謀略上反應迅捷敏銳的男人,也是被牛頓式道家哲學,給搞得傻了一瞬:
“全都是……老夫之過?”
朱厚熜這時候來做和事佬了:
“牛徐行沒有那個意思。”
“秦國聲,你不要鑽牛角尖,想得那麼嚴重嘛。”
他一發聲,就代表重新奪回授予牛頓的權限。
對於秦金的攻訐,到此為止。
接下來,得讓大明最高權力的承載者,發表講話。
朱厚熜卻是笑著的,像個道觀裡閒居的道士麵上毫無戾氣。
“牛徐行說得這個德。”
“朕早就知道了,不是說你秦國聲仁義上出了問題。”
“你做官清廉,做什麼事兒的出發點,都是忠君愛國嘛……於大明朝百姓有福澤,告訴孔夫子,他也會收你做徒弟的。”
朱厚熜一邊說,一邊把秦金扶起來。
一個徹底認識到,自己錯誤的老儒,很有拉攏的價值。
他不能真眼睜睜地,看著牛頓把一個前工部尚書,踩到泥地下麵。
他作為君主,貶斥群臣,視之為家仆,也就罷了,這是隻有他的權力可以做到的任性。
“牛徐行這德,論的是修仙,像他一樣,窺得世間天道,條陳語句,集合論文,上呈仙人,動其容色,即為修得道德。”
這個德。
與孔子所定義的相比,如德。
秦金這才緩過神來,朝朱厚熜叩謝:
“臣誠蒙恩陛下解惑。”
“然反躬自省,適才舉止傲慢,未踐求是之道,心懷愧疚。”
“伏惟陛下聖德昭彰,睿智天縱,臣忝列朝班,以致怠惰。”
他的眼神重新泛起亮光,開始在心底懊悔——
自己為什麼浪費了這三天,如此珍貴的時光,沒有領悟到陛下給他牛頓書稿,究竟是一種怎樣的優待。
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無惑?惑而不從師,其為惑也,終不解矣。
秦金的須發在烈烈冬風中飄蕩,卻不顯得蕭瑟:
“今鬥膽陳情——”
“懇請陛下俯察微衷,賜臣以未竟之緣,勿遽令臣解綬歸田,得遂踵武前賢之願。”
“牛頓爵爺,學究天人,道貫古今,其於天地造化、物理至微,皆有獨得之秘。”
“臣愚鈍未開,雖有求知之誌,未得入門之徑。是以願借此良機,忝列門牆,得親炙先生之教,習學數課,庶幾得窺宇宙之奧義,天道之真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