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要是牛頓說出來的話,藍道行就沒有不相信的道理。
當他反複咀嚼過,這兩個落差極大的數字,然後把它吞到胃袋裡,融進血肉,他作為一個人,最樸素的衝動,就是感激。
他用一種怪異地姿勢,跪倒下來,不是任何現存成體係的禮儀,顯得拙笨。
倒讓人覺得莫名地熟悉。
似乎千萬年前,還穿著獸皮,住在山洞裡的人類,就是這麼崇拜,第一個嘗試馴化野稻的先賢。
藍道行的聲音幾乎哽咽:
“古有神農氏,天雨粟,耕而種之,始教民相土地燥濕、肥磽、高下,此其大者也。又有後稷,教民稼穡,樹藝五穀。人皆祀之。”
“千年萬歲,百代聖人,獨出李公一人。”
“功烈赫然,澤被動天,無遠弗屆。”
“公若脫卻凡塵、遨遊九霄,當以仙姿玉質,淩駕舊神。”
李時珍俯視著藍道行的後腦,異常震動。
他喃喃道:
“牛徐行,我可知道你為什麼,要收他為徒了……”
藍道行這也太熟練了。
難道,他在顯靈宮的工齡,並不是靠燒爐子混上,而是天天練這些口條嗎?
李時珍這麼多年走南闖北,一個人說的是不是假話,他品幾個字的語調,就能夠聽出來。
藍道行的真誠,幾乎快溢出來了,可以裝滿一個求神的祭器。
但是,這個小道童張口,就能說出這麼長一串官話。
還這麼熱忱,完全說到他的心裡去了。
知己啊……
誰不喜歡聽順耳的話?
誰聽了不迷糊啊?
李時珍要是年輕幾歲,估計都要當場抓住藍道行,跟他結拜成為異父異母的好兄弟。
如果不是他實在是耳聰目明,還以為是一個小號的牛頓托夢,給他製造了一場幻覺。
李時珍趕緊搖搖頭,把自己恐怖的聯想甩出腦袋。
這個世界上要是再多一個牛頓,那也太可怕了一點。
他已經跟牛頓混得很熟了,這小子不用這一套,就已經能夠支使他了。
李時珍不自在地搓了搓自己的手臂。
試圖緩解掉,心裡麵過電一般的爽利。
聽藍道行誇自己,那簡直就是夏天吃冰飲,冬天窩棉被的舒坦。
他差點就被腐蝕了。
李時珍掃了一眼牛頓,腦中冒出一個猜想:
“牛徐行,你說,當今聖上是不是天天都在聽這種話?”
“論起諂媚來,定然有人功力在你之上。”
“京城裡個個都是這種人才,說話又好聽。”
“你把握不住的!”
“要不你還是跟我回去做郎中,實驗可以慢慢做。”
李時珍替牛頓,升騰起一股危機感。
他雖然是被牛頓騙到京城裡來的。
到底也是真的擔心著牛頓,才會願者上鉤。
李時珍的語氣,又開始又急又密起來:
“這沒考過科舉的小娃子,都有這種水平,那些中進士的人,腦子裡麵轉著什麼妖怪,我都不敢想!”
“你連考場都沒摸過,不曉得那些人的厲害。”
“你一麵聖,就得了二品,彆個怎麼嫉妒,你怎麼猜,都會比他人之心淺一點。”
李時珍的年紀比牛頓大些,在接受牛頓那套理論體係之前,試圖走入科舉,還中過秀才。
但是,李時珍的科學之路,稱得上是極其坎坷,達成三連敗,還把身體學壞了一陣。
他沒有張孚敬那種,複讀八屆也要上岸的執著。
轉頭就重新回到了醫學的懷抱。
考考考,考個屁。
還是修仙更適合他。
發現自己不是這塊料以後,李時珍火速重新回到道家的懷抱。
但是,還是對讀書人存有一點敬意。
能考中進士,在京城當官的人,做什麼事情都會成功的。
牛頓笑了。
純氣笑的。
李時珍居然敢質疑他的鬥爭水平。
對於他來說,不好好的思考世間大道,去搞什麼科舉,完全就是浪費時間。
牛頓冷哼一聲,朝藍道行涼颼颼道:
“道行,你起來罷,高興得還是太早了。”
“你先彆用你的口舌,幫李東璧封聖成仙,他要真到神農氏的地步,建成生祠,還差得遠。”
牛頓居高臨下地教育自己的弟子。
要讓他明白理論落地到現實,絕對不能靠短日之功。
穩定。
才是整個大明朝需要的稻種性質。
藍道行愣愣地站起身,一時不知道怎麼回話。
牛頓對李時珍科研進度的關注,稱得上是監控的程度。
就算他與李時珍偶爾分開幾月,各自采選下一個實驗項目的材料,也是會通過洞窟中積攢的功德,兌換李時珍遠在千裡之外的實驗記錄。
牛頓的語氣忍不住有些陰陽怪氣:
“你還沒聽明白【一穗傳】。”
“高產的稻苗,遺傳變異偶得之,性狀並不穩定,須得選擇具有優良性狀的單穗單株,連續育種,隻有選育八代乃至十代往上。”
“他李東璧,還要再等幾代,才能夠告訴社稷君師——”
“他的李稻,歲稔年豐……”
牛頓轉過頭,盯著李時珍的眼睛,語氣不容置疑:
“李東璧,而要真的讓百姓家家戶戶,種你的李稻,把陳年舊種,下定決心煮在鍋裡,吃進肚子……”
“大明朝一萬萬人的生活,要想驟變其微小之處,亦是要死人的。”
“何況,生存之要爾?”
牛頓很不高興。
李時珍明明也很有修仙天賦,居然不注重論文數量。
把高產稻培育出來是一回事,觀察大明社會的變動規律,又是另外性質上的研究。
也可以寫好幾篇文章了!
牛頓理直氣壯:
“李東璧,你不要把我跟那些,沒有絲毫修仙天賦的蠢貨相比較。”
“每屆科舉,錄取之數何其多。”
“天地之間,牛徐行隻我一個!”
牛頓的臉被燈光與黑暗切成兩半,眼睛沒入沉沉的陰影裡,讓李時珍看不清他的神色:
“而且,你彆以為自己名氣不大,陛下可是聽聞了你的名字,三日之後,已設部議,六部尚書、侍郎,皆來參與。”
牛頓一字一頓,說出的話像一顆釘子,把李時珍釘死在京城。
“你、我都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