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到棉絨床上那具形銷骨立的身影，有那麼一瞬間，路德感受到了一股難以言喻的悲傷。
這股情緒出現的是如此莫名其妙，既無法形容，也沒有來由——上一世，路德對這老男爵的事情知之甚少，這一世雖在同一個城堡裡相處了不到一月，但二人見麵甚少，恐怕連熟人關係都稱不上。
所以路德到底在悲傷什麼？
是因為半個熟人的即將離去？還是因為從眼前人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未來？又或是單純的物悲之情？
路德一時想不明白，索性閉眸晃了晃腦袋，不再去想。
靜謐的寢室內，他緩步上前，於床旁單膝下跪，雙手握住了老男爵那已若枯枝的左手，輕聲開口。
“父親，我來了。”
作為男爵的養子，路德是該如此稱呼。
儘管他們之間沒有一絲一毫的父子之實。
就像是初生時嬰兒的啼哭，路德的呼喚令床上這形銷骨立的老男爵回過了神來。
他衰老的眼皮微微眼瞼，而後渾濁的瞳孔裡落進去了幾抹光亮。
老男爵環顧著空空如也的室內四壁，而後將目光挪到了跪在床旁的路德身上。
“啊……路德，你來了。”
老男爵的聲音其實算不得多麼沙啞，但那有氣無力的語調卻讓他的音色更顯晦暗：“凱爾他都和我說了……這一個月來……那些流民……你做的都很好……維希領能有你作為繼承人，我放心了……”
床上老人來來回回得說了很多，卻總是重複，無一不是在誇讚床旁少年的優秀。
路德握著老男爵的左手，感受著掌心中那微弱的脈搏，沉默良久，最終還是在老男爵話音落下之時，開了口。
“有什麼……我能幫您的嗎？”
老男爵愣住了。
他有些吃力地轉過脖頸，讓自己正視著床旁的路德，而後就這般呆愣地靜靜望著，像是恍惚失了神，又像是單純地想記憶住少年的容貌。
路德被如此望著，一時感覺有些毛骨悚然，但他還是平靜呼吸一息，生怕老男爵沒聽清，輕聲開口道：“如果有我能做的，我會很樂意幫忙。”
卻不想，於他話音落下時，老男爵忽地笑了。
一邊“嗬嗬”笑著，一邊“咳咳”咳嗽了起來，不免有些驚悚。
“不，路德……”
老男爵邊咳邊笑了好一會兒，而後又如漏了的抽風機般深呼吸了片刻，方才緩緩說道：“你已經幫了我和瑪琳娜太多了……”
“這次……該輪到我來幫你了……年輕的維希男爵。”
突如其來的稱呼，令路德心頭一突。
他看著床上的老男爵緩緩抽出了先前一直放在被褥中的右手，看著那與左手一般同樣枯瘦的右手緊緊攥著什麼，看著那緊緊攥著的什麼從老男爵的右手中落在了他攤開的掌心。
那是一枚胸針。
一枚翠綠色的胸針。
除此之外彆無他物。
路德一愣。
毫無疑問，這就是他第一次被老男爵召見時進獻於老男爵的那枚胸針，是老男爵亡妻瑪琳娜·維希的胸針。
‘這……是什麼意思？’
路德茫然了。
‘為什麼老男爵要把這胸針還給自己？自己就是靠這胸針成為老男爵養子的……他現在把它還給我，難道是不認自己這個養子了？彆呀！我爹都喊出去了！而且他剛剛不是對我很滿意的嗎？怎麼突然……’
‘難道是這胸針有問題？這不能啊……我按照前世記憶去找的，確實就在同樣的地點……雖然沒找到老男爵亡妻的屍體，但有殘留的錦緞碎片之類的作為間接證明，瑪琳娜確實去過那裡……等等，總不能因為我沒有把老男爵亡妻的骸骨帶回來，任務成功判定了一半，現在要收回去了吧？！’
正當路德越來越胡思亂想的時候，老男爵緩緩開了口。
“路德……你所聽過的那個故事……是我那可憐的瑪琳娜遇到了貪婪的強盜們……而後便死於非命……不知所蹤了吧……”
路德心頭一驚。
他望向床上神色複雜的老人，心頭隱隱察覺到了什麼。
‘是了……這個任務從頭到尾，都是去找到老男爵亡妻的遺物，卻根本沒有提到亡妻的遺體……我原本以為隻是上一世玩家任務接得太快沒記仔細，但現在仔細想想……無論是老男爵還是老騎士，都沒有提到過男爵夫人的遺體……’
‘這種感覺，就好像、就好像——’
“此時此刻……我那可憐的瑪琳娜……正好好地葬在我們維希家族的家族墓園裡……而害死她的……也從來不是什麼強盜團……”
刹那間，路德的心頭卷起了驚濤駭浪！
他猛地抬頭，雙眸大睜著望向老男爵，難以置信地問道：“您……您的意思難道是——”
“是我利用了我那可憐的瑪琳娜……”
老男爵長長地歎了口氣，臉色愈加發白，虛弱開口：“自始至終……我想找回的……就是這一枚胸針……”
“它……是通往偉大的鑰匙。”
時間好似在此刻暫停了。
世界也隨之失去了色彩。
這一瞬，路德再看不見其他景色，再聽不見任何雜音——就連他自己的心跳，也都消失在了上一瞬。
這一瞬，他的眼裡，他的世界裡，隻剩下那枚不過半個手掌大小的翠綠胸針。
翠綠是那寶石的顏色，邊緣鑲嵌著些許黃金點綴。
它是通往偉大的鑰匙。
它是……【冠器】。
路德明白了。
他都明白了。
他回過神來。
世界又恢複了色彩，時間繼續流動，耳畔傳來了自己的心跳聲，以及老男爵的沙啞嗓音。
“我和瑪琳娜都是凡人……路德……所以我們隻能這樣保護它……哪怕犧牲我那可憐的瑪琳娜……”
“但你不會……我知道的……我能看見的……你會比我走得遠……比所有維希都走得遠……”
“所以……我要把它交給你……因為你是路德·維希……因為有朝一日……你能用得上它……”
“路德……拜托你……替我那可憐的瑪琳娜……替年輕時的我……去看看那夢境裡的世界……去看看我們這些加隆德尼亞人來時的地方……謝謝你……”
說著，說著，老男爵的語氣愈來愈虛弱，聲音也愈來愈輕。
床旁的路德沉默著說不出話，也無話可說，隻能一手緊緊攥著老男爵交到自己手中的胸針，一手緊緊地握著老男爵那微微發顫的枯掌。
他看著老男爵那褐黃的瞳孔愈來愈渾濁，原本該向他交代的話語不知何時成為了喃喃自語。
然後，某一刻，幾抹光亮落在了老男爵的眸子中，他忽然來了精神，望著空空如也的寢室四壁，一臉驚喜地大喊道：
“你來了！你來了！你終於願意見我了！”
“瑪琳娜，噢！我親愛的瑪琳娜！”
“你答應我的！你答應我的！我們說好的！”
“等等！等我一下！彆走得那麼快！等等我！”
……
……
不知過了多久。
冰冷的寢室重歸於了靜謐。
乾枯的手掌垂落在了床邊。
緊緊攥著胸針的少年站起了身。
秋日的寒意透過虛掩的窗門浸入，卻無法冷卻他滾燙炙熱的內心。
上一世，無數玩家觸及超凡，但哪怕直到最後，卻終無一人鑄就偉大……他路德自然也沒有。
但。
這一世，他，路德·維希。
必將擢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