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無例外,不論賈母還是王夫人,第一時間最關心的,還是賈寶玉的那塊“通靈寶玉”。
一番檢查之後,察覺玉並未有損傷,她們心裡這才鬆了一口氣,然後才有精力關心賈寶玉和黛玉二人的情況。
有意責備他們,年年回回的吵架拌嘴,也不分時候,在今日這樣的大日子還如此。
但是當賈母看見他的一對寶貝孫子孫女,一個老淚縱橫、喪魂失魄,呆呆站在屋裡,視旁人如無物。一個傷心欲絕、氣若遊絲,隻能委屈的靠在湘雲的懷裡,口中責備的話卻再也說不出口。
因此賈母臉色一橫,看向黛玉和寶玉身邊服侍的人,怒聲道:
“每常叫你們好生用心服侍,你們就是不聽,非要任由他們鬨到這樣不可收拾的地步,你們又沒辦法了,要你們又有什麼用?”
既然不好責怪兩個正主,隻能拿奴才們出氣了。
賈母生氣,紫鵑、襲人,以及所有在此間的寶玉、黛玉屋裡的丫鬟、仆婦,全都慌忙跪下,卻一個字不敢辯解。
“紫鵑,你來說說,今兒究竟又是怎麼了!”
終究賈母不是個苛刻之人,不論紫鵑還是襲人,都是她最看重的丫鬟。也知道賈寶玉和黛玉二人都是任性的,這兩個要是發起脾氣來,也不是幾個丫鬟可以勸得住的,因此專門提問紫鵑。
“老祖宗……”
卻也不用紫鵑回話了,一旁的賈寶玉似乎終於回過神來,他淚眼蒙蒙的看著賈母,哭聲道:“老祖宗,求求你,不要讓林妹妹嫁給璉二哥哥好不好……”
賈寶玉一步一步的走到賈母跟前,一如既往的拉著賈母的手臂,用哀求的眼神說道。
他這話一出,本就擁擠的屋裡,頓時許多人瞪大了眼睛,有些不可置信。
賈璉和黛玉的親事,相當於兩家長輩私下定下了,並未公開,賈母等人甚至專程對府裡人下了封口令,以致於,在場的人,也是大部分不知道這件事的。
他們都以為賈寶玉是魔怔了,好端端的,怎麼林姑娘又要嫁給璉二爺了?但是賈母等人卻沒有詫異,一則她們過來的時候,就聽到了一點消息,二則她們從一開始就知道,這件事,隻能瞞住賈寶玉一時,瞞不住一世。
但她們一開始不過是想著賈寶玉年紀小,又與黛玉從小親近,小孩子嘛,對喜歡的東西總是難以割舍,等賈寶玉再長大一些,懂事一點,就好了。
沒錯,在賈母和王夫人眼裡,都不覺得賈寶玉知道什麼是情,什麼是愛,隻當他是個小孩子。
她們將賈寶玉當做小孩子哄,已經習慣了。
卻沒有想到,她們還是小看了賈寶玉對待黛玉的在乎程度。
於是賈母和王夫人對視一眼,賈母出言哄著賈寶玉,王夫人則繼續質問紫鵑等人。
“老太太早就吩咐過了,叫你們不要在寶玉麵前談及此事,你們為何不聽?”
王夫人雖然語氣不如賈母嚴厲,但是那冰冷的模樣,卻是讓紫鵑等人,感受到了比麵對賈母時候,更大得多的壓力。
紫鵑解釋道:“回稟太太,我們一直都沒敢忘記老太太的交代,也從未在寶二爺麵前提及過此時……”
“那今日鬨成這般又是為何?”
“因為……”
紫鵑看了一眼上頭床上,抱著自家姑娘的湘雲,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
實話實說,未免連累湘雲。而且之前之所以惹得賈寶玉砸玉,還是湘雲為了給她們姑娘說話才造成的,若是將她出賣,豈不是不仗義?
但要是不說實話,涉及賈寶玉和黛玉,再加上比這兩位更重要的“寶玉”,她們卻是沒資格抗下來的。
她的猶豫,讓王夫人神態更加嚴厲。
“回太太,是我……”
王夫人身後,傳來史湘雲的聲音。
湘雲麵對這等架勢也怕,但是她更不願意畏畏縮縮的縮在後麵,讓紫鵑等人替她擔責。
因此雖然害怕,還是大著膽子承認道:“是我和林姐姐在屋裡說話,不想寶哥哥也跟過來了。太太,都是我的錯,不關紫鵑她們的事,太太要怪就怪我吧……”
湘雲確實十分自責,她現在也反應過來了,為什麼這麼大的事,榮國府上下,竟然都沒人提及。
連之前迎春等人,也是一副不知情的樣子。
王夫人回頭看了湘雲一眼,眉頭一皺,沒有說話。
湘雲是賈母的內侄孫女,與她可沒什麼關係,要責罵也輪不到她。
果然賈母這個時候,也瞅了湘雲一眼,雖然沒說什麼,那眼神中的責備之意,卻讓湘雲十分不好受。
這邊賈母也正勸說賈寶玉:“好了,寶玉乖。你妹妹的婚事,那是她爹,還有你爹,一道定下來的,豈有反悔的道理。”
一聽到是林如海還有賈政一道定下的此時,賈寶玉更是心如刀割。
林妹妹和自己的父親定下的親事,為什麼不是給自己,而是給賈璉?而且,林姑父都去世了半年之久了,自己居然才知道這件事,可歎自己真是天下最大的傻子,被他們所有人哄騙!
難怪林妹妹從南方回來之後,對自己態度越發冷漠,原來她喜歡上了璉二哥!
想到這些,賈寶玉無聲的落下眼淚來。
他這般模樣,賈母和王夫人看了都十分心疼,紛紛上前安撫他,可是賈寶玉總也聽不進去。
賈母等人自無法察覺,她們隻顧心疼賈寶玉,卻不想今日之事的前因後果,卻是賈寶玉任性胡鬨所致。
可是此時作為肇事者的賈寶玉,卻被她們圍在中間,捧在手心裡哄著,而真正受了委屈的黛玉,卻隻有一個同樣單弱的史湘雲小小的肩膀可以倚靠!
王熙鳳比賈母等人知道的消息略遲一些,卻也基本是與賈母等人前後腳跟進來的。
看賈寶玉那模樣,作為從小看著他長大的親表姐,鳳姐兒心裡倒也挺心疼他的。
但是有什麼辦法,誰叫你小子上頭有個霸道的哥哥,他看上了的人和東西,誰又爭得過他?
早些年或許你還可以倚靠老太太,讓他退讓一二,如今啊,隻怕是老太太也不夠用了。
心裡一歎,鳳姐兒卻也知道,今日這件事說大不大,說笑不小,要是賈母等人處置不好,真要是委屈了黛玉,讓自家男人知道,隻怕不會輕易罷休。
到時候家裡才安靜不久的氛圍,或許就要打破了。
因此鳳姐兒也不去管賈寶玉,反而坐到床邊,從湘雲手中接過黛玉,輕聲安慰道:“好丫頭,你來咱們家這麼多年了,難道還不知道寶玉是什麼性子?
彆和他一般見識。你放心吧,我過來的時候,已經讓你平姐姐去叫你璉二哥哥去了,想來他不一會也就過來了。快彆哭了,到時候讓他瞧見你這般模樣,隻怕也心疼死了。”
鳳姐兒的胸膛比湘雲的更加寬廣、厚實,她的聲音,也帶著親姐姐一般的溫和寧靜。
聽著鳳姐兒的寬慰話語,黛玉一時連眼淚都收住了一些,有些愣愣的看著鳳姐兒。
這一刻,她有一種錯覺,眼前這個豔光四射,與她本來沒什麼關係,甚至可以說是利益對立的女人,反倒是她最親的人了。
是了,不管怎麼說,將來嫁給璉二哥哥之後,他們才是真正的一家人,是要日夜朝夕相處的呢。
於是,黛玉如此孤傲的一個人,竟也破天荒的安靜的臥在鳳姐兒的懷裡,連心都安了不少。
房屋中心,賈寶玉偷偷瞄了黛玉好幾回,越發看她委屈嬌弱的模樣,越是心疼,不舍。
越是心疼不舍,想著將來要眼睜睜看著黛玉嫁給彆人,心裡就痛得欲死。
加上賈母和王夫人,以及旁的一些人都在好言好語的安撫他,讓他又心生了幻想。
“老祖宗,你是林妹妹的嫡親外祖母,林妹妹的婚事,你也是能夠做主的是不是?
您就做主,把林妹妹和璉二哥的婚約取消了吧,璉二哥哥已經有鳳姐姐了,他不是林妹妹的最佳良配,還請老太太做主,把林妹妹的婚約取消了吧……”
麵對賈寶玉的滿麵希冀,賈母心裡也十分不好受。
賈寶玉是她一眼一眼,從那麼一丁點看著長到這麼大的,可以說,賈寶玉就是她的心頭肉,這是任何人都取代不了的地位!看他傷心,賈母竟是都有了一點後悔。
但是事到如今,也是沒法更改了。休說婚約大事豈容兒戲,就說賈璉這個大孫子,如今也不是她說啥,就是啥的了。
她看的出來,賈璉主意大得很,要是不違背他的原則,等閒家裡的小事,他不屑於和她們計較。
但要是她真生出取消賈璉和黛玉的婚約這個想法,隻怕整個賈府,立馬就要感受來自賈璉掀起的動蕩了。
這等後果,是她這個一等榮國夫人,賈府老太君也不願意承擔的。
再說……
賈母最後看了一眼王夫人,心疼的揉了揉賈寶玉的腦袋,歎道:癡兒啊,就算老祖宗我願意成全你,你母親這裡,你又如何違逆的過去?
賈母不認為自己可以一直活下去,早晚有一天,賈寶玉的事情,要全權落在王夫人的手裡。
王夫人既然不想要讓黛玉成為兒媳,那麼就算當初自己極力促成了,隻怕也不是好事。
這也是,當初明知道王夫人故意拖延林如海的欲圖結親之意,她也睜一眼閉一眼的原因之一。
雖然她最心疼賈寶玉,但是黛玉在她心中的分量也不低,是自己唯一女兒的唯一女兒,她到底也是想要為黛玉長遠考慮的。
這個世道,媳婦若是不受婆婆待見,那等日子是何等艱難,過來人才知道。
據賈母看來,黛玉這個兒媳,若是遇上王夫人,不說活的開心了,隻怕抑鬱至死,也不是奇怪的事。
正想著該找個什麼說法安撫賈寶玉,卻聽門外傳來婆子們的通報聲:
“璉二爺來了!”
原本嘈雜的黛玉房間,瞬間安靜下來。
所有人自覺的讓了開道來,以致於讓賈母等人所處的屋子中心,都變得寬敞起來。
然後,大家就看見,身長七尺,挺拔偉岸的賈璉,邁著緩慢而堅實的步伐走了進來。
他環視了一圈屋裡所有人,目光重點落在被鳳姐兒摟著的黛玉的身上。
而黛玉原本的淚痕都被鳳姐兒擦去了,此時驟然瞧見賈璉出現,那被她壓在心裡,未曾得到舒緩的委屈一下子又湧上了心頭,讓她的淚珠兒,也像是決堤一般洶湧而出。
見狀,賈璉冷漠的麵龐,似乎閃過了一抹陰沉,讓察覺到的人,不免心內一跳。
王夫人自從放棄與賈璉作對之後,一直立誌與賈璉處好關係,這一年多下來效果是不錯的,家裡果然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賈璉也確實如她預料的那般,並沒有找過他們二房的麻煩。
此時見賈璉這麼快就出現,麵色也不好看,立馬開口道:“璉兒你彆誤會,這裡沒什麼事,不過是你寶兄弟和你林妹妹拌嘴而已。你不是在外麵,陪著老爺們吃酒看戲嘛,怎麼也過來了?”
“聽見這邊鬨得凶的很,就過來瞧瞧。”
賈璉根本無意理會王夫人,他的目光看向有些畏懼之意的賈寶玉,幽幽問道:“方才寶兄弟說,我不是林妹妹的良配?那我倒是好奇了,不知道在寶兄弟心裡,誰才是林妹妹的良配?”
賈寶玉哪敢回賈璉的話,本就呆呆傻傻的他,立馬躲在賈母背後去了。
賈母就不是很高興,一手護著賈寶玉,一麵不滿的看著賈璉道:“你寶兄弟年紀小,一時說錯了話,你做哥哥的不說寬待些,嚇唬他作甚?”
王夫人見賈璉聽見了這句話,知道不好。
她和賈母可不一樣,從始至終沒有想過讓黛玉做她的兒媳婦。因此,不說賈璉抓住賈寶玉的錯漏不放,單說賈寶玉想要“竊取”兄嫂的傳言傳出去,對賈寶玉的名聲都不好,將來要想結好的親事,也是更難的了。
於是忙道:“老太太說的是,你寶兄弟隻是一時說錯了話,你彆和他一般見識。”
賈璉作為侯爺,賈府的話事人,隻是站在那兒,便是自帶一股威勢。
連跪在地上的紫鵑等人,都不敢靠的太近,因此在他周圍,形成了一圈空白地帶,讓所有人,都能看清楚他的神色。
隻見他緩緩轉身,麵對王夫人,以平淡卻極致冷漠的聲音反問道:“自古言,殺父之仇,奪妻之恨,太太覺得,這隻是說錯話而已?”
此言一出,整個房間都寂靜下來。
王夫人瞬間呆愣住了,連賈母都是眼皮一跳,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們無論如何也沒想到,賈璉竟然如此小題大做,竟將此事,上升到這個地步?何謂殺父之仇?何謂奪妻之恨?那是要不死不休的!
一時之間,無人敢接話,整個房間,落針可聞。
祝大家除夕快樂,新年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