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六年的最後幾日,李治發現一件奇怪的事。
武媚娘似乎發生很大變化。
以前兩人隻要在一起時,武媚娘總會情不自禁的談到前朝之事,然而最近幾日,她的話題始終停留在後宮。
比如說:哪位皇子的學業最近有什麼進展,哪位命婦的生辰快到了,就連義陽公主最近做了首詩,她也拿出來說。
李治早就見識過武媚娘揣摩人心的本事,她顯然已摸清自己不想讓她參政的底線,故而主動退讓。
她肯如此,李治自然樂見。
隻不過,不知是不是受武皇後影響,徐槿最近也變得更加謹慎。
李治對徐槿並無戒心,經常跟她提起前朝之事,徐槿卻每次都以“牝雞司晨,惟家之索”為借口推脫。
李治再三追問,徐槿就不理睬他了,讓李治頗為無奈。
隻有鄭貴妃不受影響,李治與她聊什麼,她就接什麼。
不過她對前朝哪位大臣拜相,並不大感興趣,反而更關注那些有才藝的大臣。
比如上官儀的書法,閻立本的畫,盧承慶的棋。
她尤其愛畫,經常派人去翰林院,將一些畫作大師的作品拿去賞鑒,還會留下評語。
初唐時期,翰林院學子並無官職,亦無品級,隻是陪伴皇帝從事文藝賞遊之事。
原治基本上很少召見翰林院學子,所以李治對翰林院也並不熟悉。
無論如何,永徽六年最後一個月,後宮還算安寧和睦。
李治考慮再三後,也終於選好了兩名新宰相的人選。
正月初一在唐朝被稱為元日,又叫元正。
元正啟祚,萬物鹹新。
這代表新的一年即將到來,唐朝最隆重的大朝會,正是正月初一舉辦。
正日大朝會,在太極殿舉辦。
前一日,殿中省和禮部官員,便一起在太極殿內設好禦幄,安排好文武百官及賓客的位置。
這次的文武座次,與朔望朝不同,並非完全按照官員品級。
比如周、隋後人介公、酅公,孔子後人襃聖侯等,都會參朝,且坐在靠前的位置。
周亡天下傳於隋,隋失天下唐得之,故而唐朝大朝會時,都會請二公參加觀禮。
這也是唐朝祖宗告誡後人的方式,看到這二公,該知天下並非一人之主,需勤勉克己,方能守住江山。
三品京官之後,是各州縣來的藩王、都督和刺史。
藩王並非全部都來,有的太遠又或本人太懶,不來參加也常有。
在他們之後,還有各州縣朝集使、各國使節、四品以下都督刺史、宗室成員、六品以下文武官等。
元日當天,長安城大街上站滿了禁衛,處於戒嚴狀態,隻有能參加朝會的官員賓客,方能行走。
天還未亮,官員賓客們便在宮門外集合了。
這次參加的官員太多,朔望朝時涇渭分明的三撥官員,此刻混雜在一起,呈現一派其樂融融的景象。
劉仁軌自然還是跟徐孝德、上官儀等人站在一起。
他最近幾日有了明顯的變化,人開朗了,氣色也變好了,似乎連那張黑臉,也白了幾分。
上官儀笑道:“都說人逢喜事精神爽,劉公即將拜相,整個人也都不一樣了。”
吏部考核已經結束,五品以上官員調任,都上呈皇帝,皇帝也已經批準,發到中書省。
中書省官員擬好誥書,假日結束後的第一個朝會,便會宣讀眾官員的官職變化。
這其中最重要的變化,自然是新的宰相人選。
皇帝新拜了兩位宰相,一個是劉仁軌,一個是李義府,兩人都是同中書門下三品。
李勣則從同中書門下三品,遷為尚書右仆射,變成正規宰相。
他以前就當過尚書右仆射,後來因長孫無忌等人施壓,才被迫辭去官位。
如今聖人不再受長孫無忌鉗製,升李勣為右仆射,那是理所應當之事。
劉仁軌的本階官和實職官也都變了,本階官升為正四品上階,正議大夫,實職官升為門下侍郎。
這消息自然壓不住,徐孝德當天夜裡就去往劉仁軌家,恭喜他拜相。
如今幾乎四品以上有點人脈的官員,也都知道劉仁軌要拜相。
眾人知道他要拜相,也無人再稱呼他劉葫蘆了。
徐孝德笑道:“劉公拜相,我等也與有榮焉。”
上官儀朝許敬宗、李義府方向看了一眼,笑道:“這一夥人,憑著擁立武皇後上位,如今隻怕要內訌了。”
原本一夥人之中,許敬宗官職最高,與武皇後的關係也最好,按理來說,他該拜相才對。
然而皇帝卻讓李義府拜相。
這便說明,皇後對皇帝的影響力在減弱。
如今李義府是宰相,許敬宗這個領頭人的地位很尷尬。
雖然兩人看起來依然一片和睦,隻怕內心已經暗懷鬼胎,產生裂痕是不可避免的事了。
許敬宗忽然朝這邊看了一眼,上官儀與他目光接觸後,便收回了視線。
便在這時,遠處走過來兩名官員,一高一矮,正是戶部尚書盧承慶和戶部侍郎杜正倫。
盧承慶遠遠便拱手笑道:“恭喜劉公拜相。”
劉仁軌拱手道:“多謝。”
盧、杜二人原本就跟關隴集團死對頭,入京後當然不會加入長孫無忌的陣營。
二人又都瞧不起許敬宗和李義府。
原本他們想在中立派中自成一派,卻見劉仁軌拜了相,老清流派似乎有抬頭的趨勢。
二人一合計,便決定交好老清流派,在朝堂上也好有個援助。
幾人笑談幾句後,杜正倫忽然哼了一聲,道:“瞧啊,長孫太尉來了,好大的威風。”
眾人轉頭看去,隻見六名黑衣大漢,扛著一座肩輿過來了,帷幕遮頂,氣派極了。
原本太宗初期,肩輿隻有皇帝能坐,後來在一些二代貴胄的作死試探下,慢慢普及到權貴之中。
然而滿朝文武之中,除了幾位藩王外,也隻有長孫無忌一人喜愛乘坐肩輿。
長孫無忌的到來,立刻引起了轟動,不僅世家派係的人都圍了過去,就連介公、酅公、襃聖侯也過去向他行禮。
盧承慶淡淡道:“他畢竟是三朝元老,淩煙閣占頭一位的,人脈也廣,受此禮遇也很正常。”
一名官員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的道:“聽說褚遂良兩次彈劾盧尚書,背後就有長孫太尉的影子,盧尚書一點不記恨?”
盧承慶道:“我入京是為朝廷效力,並非為計較私人恩怨。”
那人笑道:“盧尚書高義,我等欽佩。”語氣中隱含譏諷之意。
盧承慶隻當沒聽到。
沒過多久,天空越來越明,外國使節們也紛紛到來了。
慕容信最受禮遇,許敬宗、李義府等人都把他圍住了。
東女女王一個人站在角落,這是她第一次參加大唐朝會,見周圍都是唐朝權貴和各國使節,心中略顯緊張。
這時,身旁傳來一道聲音。
“賓就女王,恭喜恭喜,你終於心願得償,成為大唐屬國了。”來者正是都布。
賓就女王斜了他一眼,見他身邊也一個人沒有,顯是因為大唐天子派人斥責他的事傳開,彆國使節都不敢跟他走近。
“你不必陰陽怪氣,你們吐蕃貪婪成性,滅了多少羌族,我不過為求自保罷了。”她冷冷道。
都布歎道:“女王對我誤會太深,在下是真心恭賀,希望你我兩國以後,能邊境和平,共享繁榮。”
賓就女王微微一愣,未料到他是這種態度。
略一思索,她很快明白過來。
都布這廝,顯然是見東女國歸附大唐,一時難以吞並,故而以示友好,安怠其心,讓她不要幫助吐穀渾。
等吐蕃吃掉吐穀渾,到時再露出獠牙,一口吞並東女國,絕不會客氣。
她擠出一絲笑臉,道:“隻要你們不再欺負我東女國,自然願與你們和平相處。”
都布嗬嗬一笑,道:“那是自然,鄙人告辭,晚宴上再向女王敬酒賠罪。”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