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上的人送了食盒過來就走了,王嬤嬤和沈江霖一起看到了今日的飯食,頓時臉色也不好看起來。
這就是王嬤嬤不樂意沈江霖搬出主院的原因。
主院裡彆的不說,就是這飯食,沒有敢不長眼往沈江霖這裡送差的,畢竟就在當家主母眼皮子底下,稍有不慎就會被發現。
如今倒是好了,打量著沈江霖在偏僻小院住著,這灶上的人就開始怠慢起來了。
一開始剛搬進來的時候,沈府的當家主子都對這裡很是關注,大廚房那邊魏氏也是有安排的,所以前幾日尚可,這兩日已經開始夥食一日不如一日了,正好前段時間大魚大肉吃多了,換換清淡的,沈江霖並不排斥,便也沒說。
沒想到,會做的如此過分。
王嬤嬤氣的臉都漲紅了,這飯菜,彆說是給霖哥兒吃了,就是府裡幾個得臉的婆子丫鬟都吃的比這個好!
哪怕以前他們主仆幾人也是伏小做低,但是那是在魏氏這個當家主母麵前,是應當的,現在卻連幾個灶上的奴才都欺上頭了,真是豈有此理!
“我,我找他們去!”王嬤嬤知道這事不能就這麼算了,有一就有二,若是今天忍了,往後霖哥兒豈不是天天要受這欺負?
屋裡當值的小丫鬟翠柳看王嬤嬤要帶著她們幾個小丫鬟去找灶上的麻煩,本能地退後了兩步,愁眉苦臉道:“王嬤嬤,上次奴婢去灶上拿早食的時候,他們就說要先給其他房裡做,若是想要先做咱們得,還得另外給錢……咱就是去了,也不好使啊……”
翠柳和王嬤嬤是一直在沈江霖身邊伺候的人,以前並未被灶上的人刁難過,但是新調過來的小丫鬟黃鸝卻是以前就在灶上做過活計的,連忙勸道:“府裡掌勺的大師傅,除了給主院和鬆林草堂那邊都是最上等的食材,其他院子裡都是按照份例點的菜單子,若按照今日點的菜單子,菜是沒上錯的,就是東西……差了點。”
榮安侯府內,一共兩個大廚房,一個小廚房,小廚房請的南邊擅長做素齋的大師傅,常年給老太太房裡做素食,其他一概不管;另外兩個大廚房,一個是給主子們做飯食的,一個是專門給下人們做飯食的。
給下人做飯,用的都是便宜的菜色,榮安侯府算得上寬和,冬日時節每三日吃一頓白崧炒肉片,在同是下人身上,就不要想炸出幾滴油了。
所以在給主子們做飯的大廚房裡,這是油水最豐的地方,所有人都削尖了腦袋往裡擠,黃鸝原叫小花,從灶上調到沈江霖身邊,心裡還老大不樂意,後來她老子娘告訴她,能拿一吊銀子一個月的月例,心裡才轉悲為喜起來。
黃鸝如今成了沈江霖身邊的一等丫鬟,有心賣弄她之前在大廚房裡的見聞,所以便細細講了起來,等聽完之後,沈江霖才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
侯府的主子每個人每天的配額都是有限定的,比如沈江霖,每日有一斤羊肉,一斤豬肉,半隻雞,半隻鴨這四樣肉食裡取其二,雞蛋一斤,魚一尾,一等白米一斤,上等麵粉一斤,各種時令蔬菜、瓜果若乾,這些要看底下莊子上送來的數量,由魏氏統一裁奪分配。
一般大廚房每日都會將這些食材采買過來,沈江霖自己吃也好,吃不完賞人也可以,但那是在大廚房那邊得臉的主子,那邊人才會畢恭畢敬地對待。
譬如葉姨娘,在沈侯爺那邊如此得寵,就沒有不開眼的人敢在葉姨娘頭上動土,當然葉姨娘出手也闊綽,府裡的定例就這麼點,偶爾她想吃點其他什麼新鮮東西或是菜式了,便會給錢讓大廚房裡單做了給她送過去。
“咱們清風苑立門戶這麼多天了,一次菜也沒點過,這是灶上的師傅給您提個醒呢!”
黃鸝嗓音脆生生的,當時調到沈江霖院子裡要重新改名,沈江霖見著旁邊的翠柳,就隨口賜名“黃鸝”,隻是如今這聲音聽在耳朵裡卻是有些刺耳。
沈江霖聽懂了。
就是因為沒有單獨點菜,大廚房做什麼他吃什麼,導致他們那邊沒有額外油水可撈了,所以今天是來“敲山震虎”來了。
王嬤嬤也聽明白了,厚厚的嘴唇皮子哆嗦著,隻有翠柳那個傻丫頭聽了個一知半解,懵懵懂懂問沈江霖:“二少爺,那,咱也點兩個菜?”
王嬤嬤狠狠瞪了翠柳一眼,嚇得翠柳縮了縮腦袋,不敢再言語了。
黃鸝比翠柳大三歲,今年已經十三了,又是府裡的家生子,府裡的規矩比翠柳懂的多,隻是這時候該主子裁奪了,她不再冒頭出主意說話了。
點菜就要花銀子,前段時間為了搬到“清風苑”來,霖哥兒的那點體己銀子都給了春桃了,哪裡還有銀子?
“霖哥兒,我那邊還有點散碎銀子,我去走一趟吧。”王嬤嬤心裡無奈,但是又見不得自己從小養到大的孩子受委屈,想著先幫霖哥兒支應過去再說。
沈江霖心底一暖,原身這個奶嬤嬤,對他真是沒的說。
但這並不能解決問題。
“黃鸝,把菜裝回食盒裡,跟我走。”沈江霖說完,自己圍上披風,叫人提上一盞燈籠,揭開毛氈簾子,直接出去了。
黃鸝連忙應了一聲,手忙腳亂地將食盒重新裝好,王嬤嬤和翠柳不解其意,但還是上來幫忙。
黃鸝拎著食盒跟在沈江霖後頭,不知道這個小少爺要做什麼。
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正是侯府裡用飯的點,處處廊簷下都點著燈籠,遠遠望去,如同星子墜入凡塵。
隻是此刻,沈江霖並無閒情逸致他顧。
冒著寒風,一路疾行,很快便到了主院門口。
這裡比彆處都要來的熱鬨一些,正是要擺飯的時候,來往丫鬟婆子川流不息,有捧著碗碟的,有拿著茶盞的,有負責盥洗銀盆的,有忙著用溫水燙酒杯的,沈江霖瞥了一眼就知,估計自己的便宜爹或者男主大哥也在裡頭。
魏氏從不飲酒,說是打娘胎裡帶出來的病,一飲酒就會身上起紅疙瘩,沈江霖覺得這是酒精過敏,所以現在燙酒杯,自然是有彆人要喝酒。
能讓魏氏照顧這麼周到的,除了沈江雲,那就隻有沈侯爺了。
如此正好。
魏氏身邊的春雨擺飯畢,聽到外麵通傳“二少爺來了”,連忙走到門簾前將簾子打起,沈江霖走進飯廳,頓感暖意融融,身上寒意一消。
“孩兒給父親、母親請安!問大哥安。”
“這孩子,大冷天的怎麼跑來了?不是說最近要下雪,不必晚上過來請安了麼?”魏氏走上前來,握了握沈江霖凍的發紫的手,又親自給他卸了披風,拉他到桌子邊坐下。
沈江雲這是發生了碧月的事情後,再見自己這個弟弟,自己和父親、母親一家三口其樂融融正要用飯,二弟孤身一人前來請安,實在讓沈江雲心裡有些莫名地彆扭。
他還記得去年也有這麼一回,當時沈江霖還是住在主院的,自己過來和父親母親用飯,當時沈江霖那眼神,自己至今都忘不了。
還好今日他的臉上並沒有什麼異樣。
沈銳看了一眼自己這個庶子:“身子骨大好了?有孝心是對的,但也要注意身體,彆再病了,惹你母親憂心。”
這是沈銳繼原身跳水後,第一次和沈江霖正麵相對,語氣不鹹不淡,臉上表情平和,但是話裡話外都是敲打之意。
沈江霖第一次見這位便宜爹,隻見他麵頰清瘦,五官俊挺,蓄著齊整短須,頭上用碧玉發簪束發,身上著淡青色綢緞直裰,胸口是祥雲青鳥補子,麵容不怒自威,很是有一股名仕之風,是個十足的美大叔。
沈江霖低垂下頭,輕聲應是,然後對著魏氏笑道:“母親,今晚孩兒的菜式裡有一道紅燒石雞,孩兒知曉母親一向喜愛這道菜,並不敢先用,怕打開食盒涼了,直接貿然拎了過來想和父親母親還有大哥一同用飯,還望母親不要嫌兒子。”
魏氏見沈江霖臉上一臉濡慕,還勝往昔,知道這孩子心裡是轉過彎了,自己也鬆了一口氣,摟著沈江霖坐到沈江雲身邊:“說的什麼傻話,你能來,我高興還來不及!”
沈江霖同樣高興地點了點頭,讓黃鸝上菜。
黃鸝拎著食盒的手都抖了,眼神有些驚恐地看向沈江霖,仿佛在反複確認,真的要上菜麼,沈江霖微不可查地點了一下頭,黃鸝心一橫,隻能將四盤菜都拿了出來。
魏氏臉上的笑容僵住了,沈銳拿酒杯的手頓住了,沈江雲吃驚地張大了嘴巴。
“這!這菜是怎麼回事?”沈江霖“震驚”地站了起來,看向魏氏,連連搖頭:“母親,孩兒不知道這菜是這樣的,怕冷了都沒打開過,直接拎了過來,誰,誰想到做成了這個樣子!”
“我找他們去!”十歲小少年如玉般皎潔的臉此刻青青白白一片,臉上神色羞憤交加,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
沈銳將酒杯重重放回桌上,冷“哼”了一聲:“坐下!你找誰去啊?主子去和奴才吵嘴去?天底下哪家有這樣的規矩?”
“你,將這四盤菜,端回大廚房去,讓做菜的人,舉著這四盤菜到外頭跪著,什麼時候想通了,什麼時候再讓管事的過來回話。”
外頭天寒地凍,又是夜間寒涼的時候,這可不是好受的啊?
隻是這府裡,侯爺最大,誰也不敢忤逆侯爺的。
沈銳指著魏氏房裡的春雨吩咐,春雨連忙收了菜出去,半點都不敢停留。
“用飯吧。”沈銳深深看了魏氏一眼,到底顧忌著魏氏的臉麵,沒有多說什麼,但是魏氏自己的臉色此刻也極不好看,麵上隱隱忍著怒氣不好發作。
沈江雲心裡哀歎了一聲,不動聲色地給沈江霖夾了一個鴨腿,沈江霖看著桌上的六葷六素一湯,色香味俱全,著實滿意,實實在在地飽食了一頓。
見弟弟吃的香,沈江雲臉上憐惜愧疚之色更濃。
一餐飯寂,仆人撤下了杯盞碗碟,捧上了香茗,沈銳略用了一口就起身要走,魏氏有心想留,但是在兩個兒子麵前不自在,又想著剛剛的不愉快,便沒有作聲。
沈銳走之前,到底還是對著魏氏語重心長道:“夫人,我一向知道你慈和,但是管家還需寬嚴並濟,方能長久。”
看著綢緞簾子微微晃動,上麵的傲雪紅梅也跟著搖曳,魏氏的心也跟著揪緊——這是嫌她管家不力了麼?!
沈江雲一看自己母親臉色不好,連忙躬身行禮,找了要讀書的借口回去了。
沈江霖囁嚅了一會兒,還是對魏氏低了下頭:“母親,是兒子冒撞了,原是想多天沒來母親的院子裡,儘一儘孝心,沒想到卻徒惹母親不快了。”
看著這個庶子又渴望與自己親近、又小心翼翼的眼神,魏氏心底最後那點疑慮也消散了,她深深歎了口氣,摸了摸沈江霖的發頂:“是母親沒管教好下人,不乾你的事。”
兩人“母慈子孝”了幾句,沈江霖才告退出去了。
沈江雲還等在主院外麵,顯然是在等沈江霖。
沈江雲猶豫了一下,叫住了他:“二弟,此刻還早,莫不如到我院裡稍坐一坐?正好走動走動,消消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