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君峰。
以峰主伏陵真人為首,幾位醫修的會診有了結果。
“什麼!”
清虛真君拍案而起,“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伏陵真人一陣頭疼:“清虛師兄,當年你不也選修過藥理?後來出不了師,還作弊問我買丹方來著?”
清虛真君:“咳咳!你個老庸醫,說正事彆扯那些有的沒的。”
伏陵真人無奈抬眉:“總而言之,這脈象十分清晰,正是風寒之症誤服祛熱丹——這麼多師兄弟姐妹看了,誰也沒異議。”
“這凡人沒吃過辟寒丹?你確定?你敢說她不是先吃過辟寒丹之後,再自己偷偷服用祛熱丹冤枉我徒弟?”清虛真君咄咄逼人,“你敢說沒有?”
“沒有——沒有——沒有!”伏陵真人抬起雙手,把清虛真君揪他領子的爪子架開,斬釘截鐵道,“絕對沒有。”
清虛繼續追問:“你當真確定,她就隻吃過兩粒祛熱丹?”
“確定。”伏陵真人道,“送來得及時,問題也不算太大,我已經給她施了針,臥床好生休養一陣就行了。”
清虛真君倔強道:“反正這事不對。這小女子,昨晚自己不睡覺,故意在瓊花樹底下吹風受涼,還不就是賴著不想走?”
病榻上,虛弱破碎的顧夢臉色又蒼白了一截。
眼淚一串一串滑過眼角,浸濕鬢發和枕頭。
清虛真君又道:“這下好了,當真是走不成了,李照夜能不來探病?這可不就是如了她的意?”
顧夢無助地張了張唇瓣,委屈地不住搖頭。
李照夜冷笑著想要張嘴說話,清虛真君眼疾手快,反手又是一個禁言。
清虛真君得意洋洋,力壓老弱病殘:“誰受益,誰就是真凶,這麼簡單的道理不會還有人不明白吧?”
“夠了,清虛。休再無理取鬨!”
一道威嚴女聲傳來,太玄宗宗主泠雪真君率人踏進藥廬。
金丹之後便可容顏常駐,身為三位化神大修士之一,泠雪真君將自己的容貌定駐在三十上下——擔任要職的修士們通常會讓自己看起來老成持重一些。
清虛一見這位師姐,囂張的氣焰便矮了三分。
他抱起胳膊,身體一挺,踏前半步擋在洛洛前麵,色厲內荏護犢子。
“整件事我已知曉。”泠雪真君落坐主位,淡淡垂眸,“既然確認了,顧夢隻服過那兩粒丹藥,那麼——”
眼皮微掀,淩厲目光直指洛洛,“鏡雙峰弟子洛洛,你可知錯?”
清虛真君急眼:“哎——”
洛洛:“宗主,我確定我沒有拿錯藥。”
視線相對,泠雪真君麵露失望:“清虛與李照夜親眼所見,顧夢服下了你給的丹藥,且諸位醫修判定她隻服過這兩粒丹藥。事實擺在眼前,你想不認?”
洛洛道:“我沒有錯,自然不能認。”
泠雪真君問:“那你如何解釋?”
洛洛堅持:“不知道,但我確定我給的是辟寒丹。”
“知錯不認,全無擔當!”泠雪真君怒笑,“這就是清虛寵出來的好徒弟!”
清虛真君氣道:“嘿我說你就是老早看我不順眼了吧?”
泠雪真君當他不存在,隻望向袖手立在一旁的刑律堂長老。
長老微垂一對褶皺厚重的眼皮子,一板一拍道:“依宗規,有過錯而拒不悔改者,罰思過崖麵壁三日。知錯可免。”
說罷,長老微微抬眼,向清虛真君遞了個眼神。
意思便是:趕緊讓你徒弟認個錯!拿錯藥而已,多大點屁事!為了這麼點小事罰到思過崖受罪多不值當!而且那玩意是要記檔的!你徒弟少,鏡雙峰的檔子還清清白白呢!
當然更重要的是,有人進了思過崖,刑律長老就得操刀擺弄陣法。
誰家好人喜歡加班啊?
清虛真君神色微動,輕哼道:“我家徒弟是個菩薩心腸,昨日還把那女子的毒息引到自己身上了,又豈會故意害她?昨晚疼得一夜沒睡呢,人都沒精神了,是吧洛洛?”
洛洛知道師父好意,但她堅決不認:“我很清醒,沒有拿錯。”
“行罷,那便受罰。”宗主泠雪真君失望搖頭,語重心長教訓道,“整件事隻是天意弄人,即便你真要怪,也該怪李照夜移情她人,而不是怪顧夢。沒人教過你麼,身為女子,實不該對另一個女子滿懷惡意。”
一聽這話,清虛真君頓時樂壞了。
他眉花眼笑,陰陽怪氣:“哎喲說得真好!那你泠雪身為女子,為什麼又要滿懷惡意揣測我徒弟!你就是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你就是賊喊捉賊!”
泠雪真君氣結:“你——”
“我?我怎麼我!”清虛昂首挺胸。
泠雪真君這輩子也就是碰上他這麼個冤孽。
她摁下心火,冷聲開口:“那照你的意思,一個身無修為的凡人女子,當著你這個化神修士的麵替換了藥丸?你我皆是化神,元神與天地靈氣相通,六感皆備——在場諸位便是無聲放個屁也能熏著你,你敢說那凡人能在你眼皮子底下動了手腳?”
眾人眼觀鼻,鼻觀心。
能把宗主氣到說出那個不甚文雅的字,清虛真君果真有點東西!
清虛真君憋住了一口氣。
半晌,他索性破罐子破摔:“哈,那我偏說,那凡人就是在我眼皮子底下做手腳了!”
他哼哼冷笑,一臉“你能拿我怎麼辦”。
罰入思過崖的人,成了兩個。
洛洛臉都垮了:“師父!”
誰家元老級人物,化神大修士,德高望重的一代宗師會被罰蹲思過崖啊。
“沒事!”清虛真君輕飄飄道,“那死道姑,看我不順眼很久了,難得叫她逮到個機會,定要故意整我!”
洛洛不得不忤逆恩師一回:“宗主依照宗規辦事,並沒有做錯。我這案子就是證據確鑿,換誰來判都一樣。”
清虛真君無語:“你這孩子咋這麼實誠呢。實在不行你說不記得不就完了?萬一真就是記錯了呢?”
“那不行。”洛洛道,“對就是對,錯就是錯。我沒錯。”
清虛真君啞然:“……”
風刀漸起,師徒二人抱住胳膊。
清虛想想還是不服氣:“死道姑自己心毒,那般惡意揣測你,氣死為師了。”
洛洛笑:“師父,我就是個池魚,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宗主她話中之意並不是我怎樣,而是‘沒人教我’,點你呢師父!”
“……”清虛悻悻地,“她冤枉你,你就不討嫌她?”
洛洛搖頭:“身為宗主,若是不理會事實和證據,而是像師父這樣感情用事偏袒自己徒弟,那宗裡豈不是要亂套了?”
清虛怒敲她腦門:“你這小鬼,好賴不分!誰跟你才是一夥的!”
洛洛捂著腦袋笑:“當然是師父。”
清虛哼道:“咱是師徒團隊。”
洛洛搖頭糾正:“團夥。”
思過崖下風雪交加。
受罰者不得動用修為或法寶抵抗,任何靈力波動都會被陣法察覺,罪加一等。
陣法加持之下,寒氣襲人,風刀刺骨。
此次開的是寒陣,便是以其人之道還以其身,教她知道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清虛真君知道洛洛的情況,很是心疼:“你說你呀……”
轉頭,發現這個家夥正在樂嗬嗬抬手接雪花。
“師父!”她說,“咱們宗門這個刑罰真不錯。”
要不是凍得每個字都打著哆嗦,清虛真君還真信了她的邪。
“跟為師逞什麼強。”他兩個嘴角都垂到了下巴。
“沒有逞強。”洛洛邊抖邊笑,“要是我真的故意害彆人受凍,這一下可就長教訓了,以後定不敢再犯。”
“不委屈?”
“師父信我,還跟我一起挨凍,不委屈了。”
清虛真君微怔,唇角拉平,將臉轉到另一側。
寒風呼嘯。
半晌,大修士低低一歎,輕聲道:“日後無論怎樣,為師定護你周全。”
怎麼就收了這麼個傻乎乎的徒弟。
“受不住要說,師父我碎了這破陣,帶你叛出宗門!”
“……師父,大可不必。”
夜間毒息發作,洛洛悄悄並起劍指,蹲在地上畫來畫去。
狂風亂雪間,冷汗涔涔而下。
衣底的汗水瞬間凍結成冰,她一動,渾身都是喀喀裂冰聲。
洛洛呲牙咧嘴地樂:“師父你聽,我像不像個薄脆餅?”
清虛:“……”
對對對,你就是個餅。
捱到後半夜,洛洛轉頭的動作慢得像隻僵屍,眼神直勾勾像個女鬼。
她幽幽道:“師父啊。”
清虛真君一個哆嗦:“昂。”
她問:“你說,李照夜他在外人眼裡,是什麼樣子?”
清虛真君隨口道:“強,傲,拽。”
少年天才,恃才傲物,沒功夫搭理人。
洛洛點頭:“就像他現在那個樣子。”
他在外麵總是人模狗樣,裝高冷劍修,懶得說話,避免無效社交。
從骨子裡透著股輕視萬物的狂傲勁。
清虛點頭:“相當欠揍。”
“但是師父。”洛洛眼神發直,看起來異常認真,“你我都知道,他在自己人身邊,不是這樣的。”
清虛真君愣怔片刻:“你意思是說,咱倆成外人啦?”
洛洛繼續在地上畫圈圈。
半晌,悶聲道:“師父,我好想李照夜。”
清虛真君掐指一算,這會功夫,李照夜應該在守著顧夢睡覺。
他恨恨道:“想他乾什麼,彆想他!”
“師父。”洛洛心虛,“有件事……”
清虛真君直覺沒好事,摁住抽痛的太陽穴:“說,說吧。為師能承受。”
洛洛抬起左手。
衣袖落下,露出腕間兩道赤色魂印交織而成的雙心形狀。
它的色澤不知何時變得黯淡了許多,隨著心跳節奏,有氣無力地閃爍。
清虛真君瞠目結舌:“你這是損了多少魂血!你在黑淵海給魚打窩呢?”
洛洛:“……”
洛洛:“也不是完全沒有收回來,收回來挺多了。”
她自己也覺得不太有說服力。
“當時隻顧著往海裡撒,咳。”怎麼越說越像打窩,洛洛甩掉這個詭異的念頭,“沒留意魂血究竟散了多少,可是我回來之後,它還在散。”
“什麼?”
清虛真君愕然。
哪有魂血無緣無故消失的道理?
“怎會如此?”他皺緊雙眉,也顧不上思過崖不得動用修為的規矩,並指便往她腕間注入一道靈力。
“咳,咳咳!”刑律堂長老裝模作樣在陣外咳嗽提醒,“咳咳咳!”
任他咳破嗓子,清虛也不搭理。
許久,清虛目露沉吟:“確實,魂血還在散。雖然很慢,但也不行。”
洛洛垂眼看著自己手腕。
“不知道為什麼,師父。”她輕聲說,“魂血散時,我的手腕難過,心裡也難過……我感覺李照夜他,好像比我還要難過。”
清虛真君長吸一口氣,抬頭望天。
這都什麼事兒啊!
“你放心。”大修士鄭重其事,“出獄……啊呸,出去之後,為師用綁的,也把李照夜給你綁來!”
“喂!喂喂!”
刑律長老捏著大喇叭在崖上喊:“差不多得了!不準再動用靈力了啊!凡事留一線,日後好相見!”
離開思過崖那天,清虛真君果然信守承諾,把李照夜抓到洛洛麵前。
“嘭!”
清虛真君用了很大力氣甩上珍貴的殿門,證明他把這兩個人關一屋子直到天荒地老的決心。
李照夜漠然看了看門窗,望向洛洛,目光輕嘲。
洛洛抬頭望著他。
他與她對視,分毫不讓。
洛洛叫他:“李照夜。”
他勾了勾唇角以示回應。
她問:“是不是有很可怕的事情,讓你不得不離我遠一點?”
他微微挑眉,嗤一笑:“想多了。”
她又問:“你真的喜歡顧夢嗎?”
他沉下臉色:“這一次教訓不夠?你還想對她做什麼。”
洛洛:“李照夜,你知道我沒有對她做什麼。”
他笑起來:“你未免太自信了,曾經的未婚妻。對了,我今日來見你,便是為了與你解除婚契。”
他抬起左手,晃了晃與她一模一樣的心緣契。
洛洛視而不見,自顧自說話:“因為是你做的。”
他的笑容定在唇畔。
殿中氣氛,忽然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