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第 19 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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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滿站在那裡,依舊其貌不揚,卻散發著一股驚人的壓迫感,使靳小姐險些喘不過氣來。

這這這,這是怎麼回事?

靳小姐捂著狂跳的心口,連忙朝奶娘使眼色。

“哎喲喂。”奶娘顫顫巍巍地跪倒,“楊小姐,對不住了,是我年紀大不中用,端盆水都能崴到腳,不小心打濕了您的床鋪,求您行行好,原諒我這一回吧!”

聽,老家夥多會裝可憐。

薛滿道:“你倒是個忠仆,即便你的主子滿口謊話,仍對她百般維護。”

靳小姐像被踩住了尾巴,尖聲反駁道:“誰說謊話了?我說的都是實話!”

“是嗎?”薛滿不留情麵地拆穿她:“你身上穿的的確是織錦緞,可仔細瞧便能發現,它花樣多有殘缺,針法淩亂稀疏,顯然是用他人裁衣剩餘的布料,粗製濫造而成。”

“你說你的項鏈是南珠,南珠大多數產自合浦郡,備受皇家喜愛,曆代皆被列為貢品。既是貢品,工匠便會在製作每一件首飾時,留下遇水則現的隱秘印記。靳小姐,你敢不敢將它放到水中,讓大夥看看印記?”

“你,你,你——”靳小姐臉龐漲紅,以袖遮掩項鏈,結結巴巴地道:“我憑什麼給你看,你以為你是誰!”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薛滿道:“我是楊巧燕。”

她是這意思嗎她?!

靳小姐的諷刺撲了個空,直接惱羞成怒,“你給我等著,等到了晏州,我定要讓姨父治你個汙蔑他人之罪!”

哦,看來這點沒撒謊,她姨父真是晏州州同。

薛滿不見懼色,問:“靳小姐,你知道大周攏共有多少名五品官員嗎?”

靳小姐一臉茫然。

“我來告訴你。”薛滿道:“大周設一京十省,十省下設一百零八府,府後再設千餘州縣,其中文武官不計其數。而像你姨父這般的五品官,全朝約有六千餘人,又何足道哉?”

就這?!

靳小姐驕傲地道:“大官是官,小官亦是官,我姨父乃一州佐官,怎麼也比你這個庶民要強千倍萬倍。”

薛滿道:“那便更有意思了。”

躲在床上的姑嫂倆側耳偷聽:哪裡有意思?

“《官箴》有言:為官之法,惟有三事,曰清、曰慎、曰勤。知此三者,可以保祿位,可以遠恥辱,可以得上之知。”薛滿忽然展露笑顏,黑眸靈動,醜中帶著機敏,“你姨父是否知曉,你拿他五品官的名頭逢人吹噓,狐假虎威,惹是生非?”

“……”

到此,靳小姐已怛然失色。先前她隻要搬出姨父的名號,旁人均是百般奉承,大大滿足她的虛榮之心。原以為這楊巧燕又窮又醜,任人揉捏,誰能想到她本事了得,三言兩語便戳破一切,更精準捉到她的命門,使她毫無招架之力。

姨父若知曉她的行事,決計饒不了她!

她也算能屈能伸,又是行禮,又是可憐兮兮地道歉:“楊小姐,是我小肚雞腸,冒犯到了你,還望你大人有大量,莫要與我計較。”

薛滿沒有再追究,沉默地整理起床鋪。靳小姐提出要換床鋪,又讓奶娘幫她一起收拾,都被她冷淡地拒絕。

她贏得輕而易舉,心裡卻無半分欣悅,她十分明白,道歉改變不了既定事實,床鋪已被潑濕,三哥已愛上江詩韻,而她也已徹底出局。

真是難過啊。

便在她的情緒即將決堤時,一雙帶著薄繭的手伸出,替她疊好被打濕的被褥,道:“今晚你睡上鋪。”

來人正是佟蓉,她剛洗完衣裳回來,周身仍帶著若有若無的皂角氣味。

不等她回答,佟蓉又道:“我頭疼得厲害,沒法爬上爬下,你身為小輩,總該懂尊老愛幼的道理。”

這話有倚老賣老的嫌疑,但她分明看得清楚,薛滿的床鋪濕得一塌糊塗。

薛滿愣怔地望著她,她的眼眸清亮而柔和,在那一瞬間,讓薛滿聯想到已過世的阿娘。

若阿娘還在,定也舍不得讓她受這等委屈。

她慢慢紅了眼眶,“佟大嬸,謝謝您的好意,但是——”

“你先聽我說。”佟蓉道:“我犯頭疾時會意識不清,曾從屋頂摔落,休養了大半年才緩過勁。”

薛滿瞪圓了眼,果真?

佟蓉解釋:“從上船起,我便想跟你換床鋪,苦於沒有合適的時機開口罷了。”

那上次她主動跟自己搭話,便是存著換床鋪的心思?

薛滿漸漸信了她的話,道:“不如這樣吧,明日等床鋪乾了,我再和您換。”

佟蓉卻堅持要立馬換,薛滿最終沒拗過她,拎著小小的包袱搬去上鋪。

她側臥在乾燥的被褥間,聞到一陣淡淡芬芳,似乎是花香,又似乎是獨屬於長者,令人安心寧神的力量。

經此一事後,靳小姐等人待薛滿客客氣氣,再不敢嘲諷得罪她。而薛滿跟佟蓉也變得相熟,在聊天交談中,得知她遠行的內情。

佟蓉祖籍明州,是名繡工精湛的繡娘。她身負頑固頭疾,犯病時苦不堪言,多年來一直未得到妥善治療。兩個月前,她聽聞名醫吳凡在甘埠縣出沒,於是便從昌源出發,一路乘船西下,希望能訪得名醫,藥到病除。

昌源隸屬遼東地區,是個跟高麗國接壤的邊陲小鎮,離甘埠縣足有十萬八千裡。

“您不是明州人嗎,怎會跑去昌源?”薛滿好奇,“明州臨海,四季如春,而昌源常年寒冷,極少有外地人肯去那裡生活。”

佟蓉苦笑,“我有非去不可的理由。”

薛滿想了想,轉問:“您的家人呢,他們怎麼沒陪著您一道求醫?”

佟蓉眸光微黯,神色皆是悵惘,“我丈夫已逝世多年,而我兒……我亦有多年未見。”

“為何?”薛滿握拳,憤憤猜測:“莫非您的兒子不忠不孝,嫌您身患頑疾,拒絕掏錢替您看病?”

佟蓉的哀思瞬時跑光,拭著眼角,啼笑皆非地道:“你想岔了,我兒聰慧好學,孝悌忠信,貌似潘安,是這世上難得一見的好兒郎。”

薛滿眼中寫了三個字:我不信。

佟蓉並不生氣,歎息道:“隻他肩負重任,有數不儘的事要去完成。”

“什麼事能比自己的娘親更重要?”薛滿以己度人,“換作是我,哪怕舍棄一切,也要時刻留在娘親的身旁。”

佟蓉便問:“那你的娘親呢,如今身在何處?”

薛滿的情緒跌到穀底,悶聲道:“她在我兩歲時便沒了。”

佟蓉聯想到她之前說的身世:父兄經商失敗,家徒四壁,將她前後賣了三回還債……竟也是個失去親娘庇護的可憐孩子。

她問:“你此番打算去往何處?”

薛滿如實道:“我要去白鹿城尋我祖父。”

“他會護你周全嗎?”

“會。”薛滿斬釘截鐵地道:“他一定會。”

“那就好。”佟蓉攬住她的肩,鼓勵她的同時也在告訴自己,“無論眼前的路多艱巨,隻要知曉遠方有親人在等候,我們便能勇往直前,堅持到底。”

薛滿閉眼,感受著從她身上源源不竭傳來的暖意,“佟姨,今後等您治好了病,有機會的話,能來白鹿城遊玩,順道看望我嗎?”

“好。”佟蓉道:“若有機會,我帶著我兒一起去看望你。”

“……能不帶他嗎?”

“為何?”

“我長得醜,怕嚇跑他。”

“放心,我兒絕非以貌取人之輩。”

薛滿沒再吭聲,可眼裡又明明白白浮現四個字:還是不信。

在剩餘的路程裡,佟蓉與薛滿日親日近,彼此都很珍惜這份萍水相逢的緣分。

佟蓉藹然可親,處處照拂薛滿,教會她不少生活竅門。而薛滿撇開外貌不談,心巧嘴乖,落落大方,讓佟蓉打心底生出歡喜。

隨著不斷接觸,佟蓉也從細節處察覺出某些異常。比如薛滿的衣裳領口,總會沾到暗黃色的汙漬。又比如她右臉的大片黑色胎記,形狀時有輕微變化。再比如她從不在人前洗漱換衣,偶爾拉高袖口時,能瞥見白得發亮的肌膚……

她心知薛滿有所隱瞞,但出門在外,偽裝何嘗不是最好的保護色?因此,對薛滿的讚賞又添一分。

客船順流而下,追晚風,逐旭日,終於抵達了終點晏州。

佟蓉與薛滿皆要在晏州轉乘,兩人結伴下船,到賣票的地方打聽後得知:去甘埠的船能隨買隨走,可前往杭州的船因天氣惡劣耽擱在了半途,起碼得等兩天才能到岸。

“不是吧?”薛滿鬱悶不已,“我特意看過皇曆,選得良辰吉日出遠門,可自打離家便諸事不利,仿佛老天在跟我作對一般。”

“你想多咯。”賣票的小夥子道:“水路行船,遇到狂風暴雨,耽擱幾天是常有的事,隻要能安全抵達,嘿,一切便好說。”

佟蓉跟著安慰:“他說得對,短短兩天而已,我們等得起。”

我們?

薛滿搖頭,將她拉到身前,“佟姨,您趕緊買票吧。”

佟蓉道:“我不著急,陪你在晏州待兩天也無妨。”

薛滿道:“您要去甘埠找吳凡看病,自然是越早去越好。”

“可是你……”

“我會去城裡找家客棧,好生休息兩天,等去杭州的船來便走。”薛滿佯裝輕鬆地道:“您放心,我這麼大的人了,完全能照顧好自己。”

在薛滿的再三催促下,佟蓉買了最早一班開往甘埠的船票,半個時辰後便出發。

兩人站在碼頭上告彆,正是黃昏,瑰麗的火燒雲遍布天際,江水倒映著夕陽,波瀾絢爛,美不勝收。

“巧燕。”佟蓉的兩鬢染上霞光,眼底流淌著真切的不舍,“看來我們得就此分道揚鑣了。”

薛滿垂眸,帶著些微傷感,“是啊,人生似乎總逃不過分離,與相處多年的親人要分離,與剛相識的朋友也要分離。”

“傻孩子。”佟蓉笑道:“換個思路想想,先有分離,人們才會愈加期待重逢。”

薛滿勉強打起精神,道:“您說得沒錯,人生大笑能得幾回?待來日你我重逢,定要把酒言歡,不醉不歸。”

佟蓉道:“你竟會飲酒?不知酒量如何?”

“很差。”薛滿如實道:“大概三杯倒的酒量,醉酒後還會忘事。”

佟蓉忍俊不禁,“那還是改成飲茶吧,我們還能多說些知心話。”

說笑幾句,離彆的憂愁也淡了些。佟蓉從包袱裡拿出一個豆青色的荷包,遞給薛滿道:“這是我繡的荷包,若你不嫌棄,便留著當個紀念。”

薛滿當然不嫌棄,她接過荷包仔細端詳,見上頭繡著栩栩如生的金魚花樣,胖頭胖腦,憨態可掬。

“真好看。”她愛不釋手地道:“佟姨好厲害,不像我笨手笨腳,苦心學習好久,繡工仍一塌糊塗。”

“這有何難?你我約定好了,等再見麵時,我認真教,你用心學,不出一個月便能學會。”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夕陽漸沒,薛滿目送佟蓉離開後,在路邊招了輛馬車前往晏州主城。

不遠處,靳小姐與奶娘在路邊等候,神色焦灼,不住地踮腳朝遠處張望。

“天都快黑了,姨母怎還沒派人來接我們?”

“小姐莫急,人定已在路上了,您且耐心等等……”

幾名官差恰好路過,其中一人打著哈欠,身上酒氣未散,“知州大人前些日子傳的命令,要我們去碼頭守著,盤查從京城方向過來的船,遇上獨身出門、十五六歲的少女,無論相貌如何,有一個算一個,全部請,記住是‘請’回衙門問話,行事務必低調,不可四處張揚。”

“咋,小姑娘是朝廷通緝的要犯嗎?”

“小姑娘能犯什麼事?我估摸跟上次一樣,又是哪家的貴女走丟了,想悄摸摸地找回去。”

“管那麼多乾嗎,先找到人再說。”

“找到可有獎賞?”

“獎賞沒有,巴掌倒是有很多,你要不要?”

他們嘻嘻哈哈地靠近碼頭,殊不知要找的人正背道而馳,主動進了晏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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