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4
龍島難得下雨。
或者說,龍島的天氣,就像阿芙麗拉的情緒。
從春日晴好到驟雨綿綿,也不過就是一夜之間的事情。
從原本的親昵纏人到刻意疏遠,巨大的轉變,令瑞恩措手不及。
陰雨不止,夜幕降臨。
瑞恩掌著星石燈,沉默地站在少女的臥室門前。
靜息。
猶豫。
審慎地思考自己是否可以清白坦蕩地推開這扇門。
倘若放在三天前,自律謹慎的神官長,絕不會在這個引人遐想、滋生曖昧的時間點,在這扇木門前踟躕——
畢竟,裡麵住著一位心心念念想要跟他各種貼貼的少女。
她會忐忑著眨著眼睛,請求他幫忙穿束胸衣,也會滿懷期待地邀請他共寢。
他提著星燈的掌心濡出汗意。
那今晚呢?
今晚如若他真的敲門,阿芙麗拉還會否像以前一樣,不諳世事地、熱情地邀請他探索彼此都從未抵達的領域?
不受控的思緒再次落到那個無人知曉的神諭。
他所有自認清白的敲門動機,都被這個突如其來浮上腦海的神諭粉碎到徹底。
然而推門而入,依舊成為某種不甘心的本能。
瑞恩不得不承認,沒有獲得那個理應在藍色花海裡發生的親吻,成為了他這段時間的心魔。
他患得患失,即使想要旁敲側擊跟阿芙麗拉求證,但對方根本不給他任何機會——
她已將自己關在臥室裡整整三天,對他完全不理不睬。
明亮的星石點燃昏寂無聲的臥室。
少女乾淨的臥室內是一股極其濃鬱的橘子香氣,成熟的橙色果子帶著輕微的酸澀感,讓渴意也在不經意滾下喉結。
將星石燈放到床頭石幾上,瑞恩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如同在神殿裡布道般平靜、自然、沉和、鎮定。
“阿芙麗拉,我想,我們應該談談。”
他挺直脊背,微微抬起棱角分明的下巴。
挺拔修長的人影被星石燈的光芒投落於地,他仿佛仍舊是那個高高在上、纖塵不染的神官長,從始至終都不受任何汙濁所擾。
銀白的長發柔順地披在肩上,宛若灑在身上的一段月光。
他靜靜地看著她。
慣來悲憫的翠綠色瞳孔裡,有無人知曉的複雜掙紮。
“你不能總將自己一個人關在房裡。”
不能拒絕我向你提供食物。
不能不再撒嬌著向我討要花環。
也不能再將目光移到彆處。
看著我。
繼續用那種愛慕的、雀躍的、虔誠的、信徒般的眼神看著我。
隻看著——
我。
雨疏風驟,漏窗而入的潮濕夏風,將籠罩在床周的紗簾吹動。
與之前清朗乾燥的氣候不同,此刻,空氣中粘稠的濕意像罩在人鼻腔上的一層薄膜,每多呼吸一口,都會讓身周的氧氣變得更加稀薄。
在這間臥室裡待得越久,難以描述的悶熱就越盛。
溫度在不知不覺裡攀升,像置身逐漸升溫的蒸籠,又如身處火山的岩漿口炙烤。
瑞恩在生理和心理雙重的焦灼等待裡,終於等到阿芙麗拉緩慢地轉過了視線——
這是一雙不再飽含愛意和熱忱的橘色眼睛。
在四目相對的瞬間,瑞恩隻感覺前所有無的陌生感,撲麵而來。
少女顯然也是發現了他臉上的異樣,隻是笑著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豎瞳,很無所謂地問他:“害怕嗎?”
她的發熱期已到。
豎瞳之後,是淬體。
在保持人形的情況下,她的全身會長出堅硬的黑鱗,每一片鱗片會像長在溫床上的蘑菇那樣吸食她的血肉滋養,直到成熟後脫落,再生長,再脫落,再生長,不斷的重塑、新生,直到她的體魄足夠強壯到能夠抵禦第二次發熱期的到來。
她會在這個過程裡,成為一個不龍不人的怪物。
沒有一位公主能夠直麵一條控製不了獸性的龍,也沒有一位公主,會愛上這樣一隻怪物。
曾經非常小心翼翼藏好自己獸性的阿芙麗拉,最擔心這樣的自己嚇到他,最害怕瑞恩不喜歡她。
但顯然,她的擔心其實是多餘的。
瑞恩不僅不會喜歡她,他甚至在一開始,還想過要殺死她。
她的公主,永遠都不可能愛上她。
“害怕的話,還留在這裡做什麼?”
回應她的,是瑞恩慣有的、克製的沉默。
決定獨自抵禦發熱期的阿芙麗拉,很輕蔑地嗤笑了一聲,然後用一種無比平靜的目光,一言不發地看著他。
目不轉睛地,好讓他看清楚她獨屬於野獸的豎瞳。
一動不動地,好讓他看清自己身上若隱若現的黑鱗。
她壓根也不在意他的想法。
這是她畢生、最難看、最可怖的模樣。
體內的龍晶催生出的高熱,灼燒肺腑,她痛到連視線都開始渙散,卻依舊倔強、執拗地,一瞬不瞬地盯著他。
騙子。
公主都是騙子。
為什麼要一邊承諾永遠對她好,一邊卻想著要離開她?
為什麼要一邊照顧她,一邊卻想著要殺死她?
紗簾輕動。
夏風裹挾著濕熱潮悶的氣息,讓原本凝滯的空氣,有緩慢的流動。
瑞恩的視線不由自主地落在她因為費力喘息而微微張開的嘴唇上,心裡想的卻是那個在星草菇的藍色花海裡,自己久候未至的吻。
理智告訴他,他應當在說完一些場麵話之後,克製地結束這個逾矩的夜晚——
但胸腔裡躍動的心臟,卻將那一刻的不甘心,脫口而出。
“阿芙麗拉,你尚未親吻我。”
“……”
隔著紗簾,瑞恩深深望進那對豎瞳,鼻息裡橘子的芬芳已經愈演愈烈。
他似乎是受這股迷人的香氣引誘,無比清晰地看到自己正一步一步踏入神諭的陷阱。
“我們之前的約定,是在早安、午安、晚安時,分彆有一次貼麵禮。”
他伸手,當著她的麵,禮貌地輕輕點了點自己的臉頰。
“這裡。”
又往裡偏移兩指,點了點自己的唇角。
“這裡。”
在短暫的猶疑之後,他移動指尖,飽滿的指腹,最終落在了唇峰上。
“還有這裡。”
“……”
在阿芙麗拉的茫然和不解中,瑞恩用一種前所未有的平靜語言,向她敞開了“一日三親”的最高權限。
“都可以。”
“……”
“所以,你現在,要跟我,說晚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