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當王庭被惡龍脅迫入侵時,每一位神官長都應當竭儘全力保護自己的信徒,並以“屠龍”為畢生要務。——《光明手諭》卷首語】
變故出現在一個月前的某個晚上,光明神殿裡沉寂許久的魔法陣毫無預兆地傳達出神諭。
白發蒼蒼的紅頂大祭司嚇得連夜奔入王庭,告之國王陛下一個噩耗。
“根據神諭啟示,龍島又有龍成年了,需要我們提供一位公主,去做龍的新娘。”
彼時的老國王正伏案翻閱文書,聽到這個消息,宛若晴天霹靂。
所謂“龍的新娘”,歸根結底,不過是凶殘暴戾的龍的祭品而已。
畢竟,王庭世代國祚綿延,供奉了那麼多位新娘,也從未見過有龍帶著任何一位失蹤的公主回過娘家。
更何況,在龍跟人類的巨大體型差麵前,向來嬌貴柔弱的公主哪裡可能是龍的新娘,不過就是龍打牙祭的小點心罷了。
這個安定的西摩大陸已有足足300多年未受龍的騷擾。
突如其來的噩耗令人措手不及。
非王族血脈的新娘無法開啟與龍締結和平的魔法陣。
隻是,老國王擁有的那三個女兒,每一個都是掌珠珍寶,根本不舍得她們其中任何一個去送死。
“父親,請讓我代替姐姐們去完成儀式。”
打破死寂的,是一道清泠泠的聲線。
王庭的金牆拱門下,隨著侍從恭恭敬敬地退至兩側,一個挺拔修長的身影就出現在了盈盈的月光裡。
一襲聖潔的神殿白袍如同沾染露珠的百合,熨帖得宜的衣料勾勒出男人寬闊的肩型,利落的線條延伸至腰身以下,過度雅正端方的儀態,就連衣擺的褶皺也少見。
柔柔夜色中,金庭的燭火在他身上鍍出一層神聖金光,他整個人仿若沐浴入聖泉,矜貴優雅的聖潔感,遙遙給人一種不可褻瀆的神聖感。
堪比美神雕塑般英俊的年輕男人擁有一頭白色的長發,如寶石般璀璨的綠眸裡有著對芸芸眾生平等的悲憫和目空一切的恃才傲氣——
這是偌大王庭裡,行走的道德律令,手握《光明神諭》的法典,如高懸的星空,注視著人間的嗔念和貪欲,散播福音,渡厄解難。
隨著對方不疾不徐地步入內廳,原本鬨哄哄討論該如何對付龍的爭論,也在刹那間靜默,鴉雀無聲。
眾人凝神屏息,幾乎是本能地相信,隻有眼前的人能夠解決王庭的困局。
老國王錯愕地望著挺身而出的神官長——
這也是他闊彆10年未見的兒子,瑞恩。
王子瑞恩自從14歲起,就因超高的靈識天賦入主神殿清修,成為曆任神殿最年輕的神官長。
他早將名利視為身外物,立誌將餘生都奉獻給聖潔的神明。
老國王遲疑:“可是——”
“神殿以屠魔為要旨,作惡多端的龍,也是魔物的一種。”
瑞恩平靜地截斷自己父親的憂慮,隻是緩聲陳述自己的責任。
“儘管遠離神殿,會讓我的神力減弱,但幼年時,無麵人教我的劍術,應該足夠屠龍。”
老國王差點忘了,在成為神官長之前,自己的兒子已是這個王庭數一數二的劍客,即使孤身潛入魔域,也能毫發無損、全身而退。
“光明神會賜予我福澤,我相信,我一定能獲得屠龍的神諭。”
清冽聲線,淨如聖泉流水。
對上兒子堅毅篤定的目光,再想到後宮哭成一團的三位公主,國王陛下歎了口氣,最終還是接納了對方的提議。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就是神諭裡與龍締結婚約的日子。
僅容一人的貢多拉船被推入黑色的鏡湖裡,蕩起層層漣漪。
鑲嵌滿各色寶石的船身吃了一半的水,搖搖晃晃飄往湖心。
神殿的白袍祭司在鏡湖兩岸排開,晦澀難懂的吟誦聲被緩緩送入和煦的微風裡。
是召喚龍的咒語。
穿著銀白鎧甲的騎士團安靜地駐守在白袍祭司的身後,嚴陣以待。
整齊肅穆的陣列裡,象征王庭威嚴的橙色太陽花王旗紋絲不動。
在起伏有致的吟誦聲裡,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黑色的鏡湖中心那艘小船,以及躺在船上的那個人身上。
隨著吟唱歌謠音調忽然拔高,原本濕度適宜的空氣卻在瞬間變得乾燥悶熱,如同被放到熔岩上炙烤,溫度不適到幾乎令人難以呼吸。
突如其來的颶風平地而起,原本晴朗平和的天空飛沙走石,騎士陣列裡的太陽花王旗被刮得獵獵作響,旗杆也被吹得東倒西歪。
當巨大的黑色龍翼遮天蔽日地擋住所有人的視線時,湖邊原本整齊的騎士隊列早被摧枯拉朽,潰敗如散沙。
鏡湖麵在龍翼的煽動下掀起駭浪,小小的一艘貢多拉船起起伏伏,險些入水傾覆。
躺在貢多拉船上的“少女”,一瞬不瞬地看著如山峰般巨大的黑龍從空中朝自己俯衝而下。
當一人一龍的視線隔空對上的刹那,一身綾羅華服的“少女”清楚地看到,黑龍原本懶散的、不抱什麼希望的豎瞳幾乎是在瞬間被撐到滾圓,一種明顯是被驚豔到了的表情,出現在了龍被黑色的鱗片覆蓋的倒三角臉上。
下一秒,像是生怕船上的人反悔,堅硬的龍爪指尖一收,精準地避開了船身,握住了那人的腰。
振翅、騰空,一氣嗬成。
隨著一陣震耳欲聾的龍嘯嘶鳴於天空,耀目的陽光重新灑落於視野。
空氣裡的乾燥悶熱不再,唯有粼粼波動的水麵,和一艘早已空空如也在湖心打轉的貢多拉船——
船上的“貢品”不知所蹤。
“龍……”
眾人尚未來得及回神,是握著六芒星寶石權杖的紅頂大祭司率先打破了沉默。
他蒼老的語聲裡儘顯沉痛:“對這次的祭品很滿意。”
被吹亂的王旗下,華服的國王陛下狼狽地扶了扶被颶風吹歪的冠冕,擔憂兒子的境遇,焦急地追問:“他說了什麼?”
龍語是一種古老的傳承,學習的方式並不是常規的口口相教,而是在每一任紅頂大祭司接任時,由與龍島鏈接的魔法陣直接進行靈授。
大祭司麵無表情地回憶了一下對方發出龍嘯的語氣,然而他依舊糾結了很久,才像是決定放下自己這張九十多歲的老臉,以一種視死如歸的心情,深深吸了一口氣——
“這也太漂亮了叭~~愛了愛了!!oiyohuuuuu~~”
當溝壑縱橫的一張枯黃老臉用一種非常可愛的蘿莉神態為老不尊卻聲情並茂地翻譯出這句話的時候,所有人的沉默都在太陽底下被曬乾了。
一時之間,正處於悲傷情緒中的國王和王後不知道是該先打冷顫還是該先痛哭流涕。
就連身邊三位公主都是一副被雷劈中的表情。
直到長著小雀斑的小公主率先回過神,哆哆嗦嗦道:“雖然瑞恩從小就不喜歡被人稱作王庭第一美人,但是,但是……”
王庭風氣開放,民間不乏有一些腦洞大開的寫手,會寫一些澀澀的凰文,三公主博覽群書,也看過不少人外的露骨愛情,其中就有令人大開眼界、歎為觀止的人龍小遊戲。
“如果黑龍喜歡瑞恩的臉,但是!歸根結底,即使喬裝打扮刻意模糊性彆,瑞恩終究還是個男孩子呀!”
三公主的意外發現所導向的某種不知該作何評價的後果,讓眾人的沉默被二度曬乾——
這是一個誰也沒有預料到的走向。
反應過來的王後先開始放聲大哭,緊隨其後的,是三位內疚不已的公主。
就連一向沉穩喜行不於色的老國王陛下,也都不知所措地捂住了臉,隻能乞求光明神保佑他的兒子,在受辱之前,儘快下達神諭,讓他如願屠龍。
那頭的王庭憂心忡忡,這頭的神官長在劇烈的頭痛中蘇醒。
周遭漆黑一片,瑞恩摸到身下的石子砂礫,猜到自己多半被龍丟進了某個暗不見光的深穀中。
他在黑暗裡扶著石壁坐起身,不小心摸到一些細碎纖長的骨頭,隱約像是人的腿骨,猜測一旦定型,仿佛空氣裡都能聞見有動物血肉腐敗的腥臭氣味。
瑞恩喜潔,幾乎是下意識地就皺起了眉。
身上的神力在遠離神殿的地方逐漸衰減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但慶幸隨身的長劍仍在,他平複好心緒,就開始冷靜地思考下一步該怎麼辦。
他不知道龍在哪裡,也不知道龍什麼時候會突然出現。
但為了王庭日後的安穩,也為了不再有少女受龍的脅迫,屠龍是他的使命。
他記得自己被龍掐著腰飛過一片巨大的海域,也記得昏迷前夕,那頭噴吐著粗氣的黑龍,降落在山穀的裂隙旁,一人一龍保持了十米的安全距離,然而龍巨大的橘色豎瞳依舊陷於石柱和石柱的縫隙後,一瞬不瞬地注視他——垂涎地盯著他的目光,如同餓了八百年的、沒見過世麵的乞丐盯一隻烤熟的、香噴噴的火雞。
雖然瑞恩並不想用這麼粗淺的比喻來形容自己,但事實,就是如此。
目不能視物,他正想得出神,忽然聞到空氣中有一股青澀的淡橘子香在靠近,尚未及時反應,額頭已經被什麼溫熱的東西輕輕碰了一下。
秉承多年自律訓練的神官長擁有最天然的警覺,他幾乎是本能地一把握住了貼在自己額上的東西——
入手的皮膚觸感細膩光滑,五指的指骨修長,手掌卻綿綿軟軟,宛若稚齡少女。
他下意識再往上握了一寸,發現那一截腕骨竟異常地纖細瘦弱,似乎還有點營養不良。
……是位女性?
神殿特有的清規禮儀將“疏離”二字貫徹得很徹底,瑞恩下意識地鬆開握緊的手腕,貼著石壁克製地往後退了小半米。
“抱歉。”
黑黝黝的石坳底下,那個帶著酸甜氣息的橘子香朦朧輪廓依舊保持著一個半蹲的姿勢,在他麵前一動不動,同樣,也一言不發。
瑞恩沒有在對方身上察覺到任何惡意,提起的一顆心也跟著慢慢放了下來。
“你也是被龍抓到這裡的……”
他本來想用“公主”來指代彼此共同的身份,即使此刻喬裝打扮穿了公主裙,但瑞恩依舊打心底抗拒這種怪異的性彆認知,“公主”兩個字怎麼也說不出口,隻好折中換了個代詞。
“人麼?”
龍的夜視能力極好。
阿芙麗拉靜靜地看著眼前的人從高度的警覺轉為釋然的放鬆,有些不解地皺了一下眉——坦白說,她有點沒辦法理解對方的問話。
沒有第二條龍能夠抓住她,她就是龍島唯一的主人。
所以,是剛剛自己把他丟下來的時候,沒觀察好落腳點,害他被石頭磕到腦袋了嗎?
但看在對方長了這麼好看的一張臉的份上,阿芙麗拉決定不去計較公主一時半會兒的犯蠢。
見麵前的人遲遲不說話,瑞恩隻當她在這種可怖的環境裡被嚇到,隻好又耐著性子重複了一遍自己的問題。
阿芙麗拉:“……”
好吧。
看來這種蠢問題是非答不可了。
通過龍島的圖書館,阿芙麗拉專門花大力氣學習過西摩人的語言,但苦於這麼多年從未有人跟她一對一地口語交流過,所以她不確定,自己的西摩語發音會否帶上奇怪的口音——
她不想在漂亮的公主麵前出醜。
有一說一,刻苦學習就是為了娶公主的小學霸阿芙麗拉擁有極好的西摩語聽力,但她的口語相當糟糕。
西摩語的倒裝語法,過去式和完成時的表述方式和龍語大相徑庭,她的語法全靠自習,單詞的詞彙量雖然豐富,但連貫的句子表達對她有些笨的嘴而言,就顯得有點難了。
回答“是”,隻需要一個單詞的發音。
回答“否”,大概率還需要後續一大堆的解釋。
她是龍島的主人,出現在龍島的任何一個角落,都合情合理。
阿芙麗拉最終決定采用一勞永逸的方式,小心翼翼地回了一個“是”。
黑暗裡,少女乾淨的聲線極其悅耳好聽。
瑞恩的耳膜如同被清透的泉水浸潤,他意外於對方過於稚嫩的聲線。
“你在這裡,被關了多久?”
關?
除了魔法陣開啟的那幾天可以去王庭搶公主外,在禁咒未能解開前,她的確隻能禁足於龍島。
所以,也算是關吧?
阿芙麗拉從出生開始就待在龍島,倘若用人類計算年齡的方法來換算的話,她上個月剛剛滿18歲。
然而在西摩語中,18和81這兩個單詞的發音實在太過相似,她沒把握自己的笨笨嘴能夠將這兩個數字完美區分,所以,她隻好在黑暗中牽過他的手——
當柔軟溫熱的掌心托住他的手背,纖柔細膩的指腹輕輕地在他的掌心一筆一劃描摹的時候,瑞恩隻覺得自己一貫正直克己的注意力被那股酸酸甜甜的青澀橘子香蠶食殆儘。
然而等他辨明對方在自己掌心裡寫下的數字時,又不禁有些疑惑。
“那你今年幾歲?”
如果她已在這裡被關了18年,那麼再加上她待在王庭的打底年歲,她的皮膚絕不可能如此光滑緊致,身上的香氣也絕不可能如此輕盈。
“……”
啊,又是一個蠢問題。
阿芙麗拉一邊在心裡默默感歎公主的智商,一邊在他的掌心裡無奈地再次寫上了“18”這個數字。
真相令人心驚。
瑞恩簡直難以想象,一位王庭的淑女在呱呱而泣時就被龍虜到這種暗不見天日的地方,這麼多年,她到底是如何生存長大?
所以龍是打算養肥了再吃她,還是等她長大了再來折磨眼前這個瘦弱的少女?
一想到傳說中龍偏愛虐殺弱小的險惡秉性,對龍的憎惡和憤怒幾乎讓瑞恩在黑暗中下意識地握緊了拳頭。
“這真是一條十惡不赦的龍!”
有那麼一瞬間,阿芙麗拉懷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壞掉了,公主說的話,她居然聽不懂誒?
嗯,自己到底哪裡做錯了???
為什麼公主剛來就惹他生氣???
然而苦於她糟糕的西摩語無法流利開口,所以即使有再多的問題,也隻能暫時擱置。
阿芙麗拉在黑暗中靜靜地反思了一會,最終決定——
算了,不管了。
公主這麼說,一定有公主的道理!
沒關係,她有的是耐心和手段,一定會讓公主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