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天仍舊帶著些涼意,但藤原城的櫻花卻已經開了。
淡粉的花瓣紛紛揚揚地被風吹滿天地,落在泥上,落在賓客的衣袖間,也落在了宴會上清洌洌的酒水裡。
神林雪見慢悠悠地伸手,將落了櫻花的酒杯不著痕跡地推遠了些。
白皙的指尖壓在彩瓷酒杯的邊上,酒杯壁上歌舞伎寬大的絢彩衣袖飄然間似乎沁出點顏色來。
微微的粉色暈開,像櫻花落在了指尖。
長睫垂下,遮住了緋色眼眸中淡淡的不耐煩之色。
他有些倦了。
貴族的宴會無聊又冗長,沒有意義的浮誇、攀比和試探也讓他厭煩。
但……
躲不開。
他是從鬼之國歸來的神官,還帶回了藤原城主心心念念的天叢雲劍,是這次櫻花宴召開的由頭。
他沒法躲。
“雪見大人。”
身旁有人端著酒杯靠了近來。
聽到熟悉的聲音,神林雪見眼底的寒冰融化,唇角不耐煩的弧度淡了下去。
“父親。”
他側身避開了神林一郎十數年如一日的古板禮儀。
推開酒杯都疏懶得不行的身體,卻迅速抬手抓住了神林一郎的手臂,製止了其欲要躬身行禮的動作。
父親給兒子行禮,天底下也是獨一份了。
然而神林雪見因著自己特殊的身份,卻已經享受了十幾年“獨一份”的待遇。
“不必多禮。”
他扯了扯嘴角,曾勸慰過的無數話語早在漫長時間的衝刷下化作了無可奈何的四個字。
“禮不可廢。”
古板的中年男人嘴上堅持,卻也隻就著神林雪見阻攔的動作囫圇行了個禮。
神林雪見臉上這才露出點笑來。
“雪見大人,您應該和藤原大人多親近親近。”
但下一秒,神林一郎的話就不那麼讓人愉快了。
神林雪見揉著額頭,一貫冷淡的臉在自家父親麵前露出了幾絲哭笑不得的神色來。
“父親,我是神官,不是藤原大人的家臣。”
天叢雲劍的回歸是藤原係勢力的狂歡,是藤原氏向著天皇正統試探性邁出的一步。
他一個剛從鬼之國回來的小小神官,在宴會開始被藤原城主拎出來誇一頓就已經算出了風頭了。
就這麼急哄哄地一腳踩進權力的漩渦裡,不是好事。
“藤原大人已經允了您進春日神社。”神林一郎低聲勸慰道,“雪見大人,春日神社是藤原大人命人建造的,裡麵供奉的也多是藤原家族的氏神,這意味著藤原大人對您……”
“而且……”
神林一郎沒有再說下去。
宴會上人多眼雜,有些秘密必須爛在肚子裡,直至被他帶進墳墓。
神林雪見知道他的養父要說什麼。
他的親生父親千手佛間不久前死了。
宇智波的族長宇智波田島也死了。
千手和宇智波的權力匆匆忙忙地被新一代的族長接手。
宇智波那邊,宇智波泉奈和宇智波斑一人壓製宇智波族內,一人在外梳理宇智波的關係,二人默契聯手,沒有半點兄弟爭權的跡象。
而千手這邊……
神林雪見唇角微微一撇。
他的大哥千手柱間是個廢物,他的二哥千手扉間又要壓製族裡長老的小心思,又要跟千手一方的勢力打機鋒……
分身乏術之下,外人自然會看出點千手的權力交接不如宇智波,也自然會生出許多小心思。
養父的意思無非是讓他跟藤原氏打好關係,而後再旗幟鮮明地站隊千手,以此加重千手一族的分量。
這想法不能說蠢。
千手族裡埋在外麵的暗子多是這麼乾的。
但神林雪見對此興致缺缺。
他知道後麵會發生什麼。
藤原氏會拉攏一堆貴族和忍族建國,天下百族亂戰的局麵也會變成五大國之間的國戰。
千手和宇智波會結盟,而後一起建立木葉村。
他的廢物大哥自覺夢想成真,便會用生命守護這個村子。
他的二哥更會一輩子都耗在這個破村子裡,最後被兩個不知所謂的小角色殺死。
真是……
糟糕的未來!
心中泛出絲絲縷縷的戾氣,神林雪見攏了攏袍袖,修整完好的指甲在手背上劃出紅痕。
那點戾氣便隨著熟悉的細微疼痛散儘了,又或者被什麼更深層的東西掩埋掉了。
“父親,我知道了。”
神林雪見懶洋洋地點頭,一如既往地敷衍著他對千手忠心耿耿的父親,並將那杯飄著櫻花瓣的酒水塞到神林一郎手裡,以此堵住神林一郎還想勸說的嘴。
“我去醒酒。”
他撐著案桌起身,將一室喧囂拋在背後。
衣衫上的櫻花簌簌落下,又被他行動間帶起,打著旋飄飄然飛出,落在廊柱後靜默守衛的忍者身上。
“神林雪見……”
落櫻被忍者隨手拂開,他唇齒蠕動,暗中觀察著這個忽然冒出來的古怪神官。
和千手扉間一樣的白發紅眼。
討厭的長相。
是千手扉間假扮的嗎?
宇智波泉奈直覺不是。
他觀察了這個家夥一整個宴會,實在無法想象千手扉間那張臉有朝一日還能擺出懶散又無聊的表情,還有坐沒坐相的姿態……
千手扉間那個無論何時何地都嚴肅又認真,陰險又狡詐的家夥真的會大費周章地偽裝成一個廢物神官嗎?
就為了在櫻花宴上露個臉?
又或者這家夥隻是千手經營的某個身份?
宇智波泉奈不確定。
默默尾隨神林雪見出了宴會,宇智波泉奈沒發現任何可疑的地方。
這個家夥說醒酒,似乎真的隻是出來醒酒。
但他明明根本沒喝幾口。
宇智波泉奈看得清清楚楚,這家夥在彆人敬酒時分明隻用酒水潤了潤唇,而後那一杯杯酒水便全喂了寬大的袍袖。
簡直和千手扉間一樣陰險又狡詐!
神林雪見靠坐在假山上,麵前是一池春水。
水麵上落了半池櫻花。
和風拂過,水麵一縐,花浪便一波接一波徐徐地拍打著假山。
間或露出的水麵倒映著神林雪見闔眸小憩的身影,也不經意間露出了宇智波泉奈掩在飛簷下的一角身影。
神林雪見無聲地撇嘴。
他知道有些人會按耐不住,但他沒想到,那些家夥連一場宴會的時間都等不及,就這麼迫不及待地來打探他的虛實了。
身後的目光刺骨又礙眼,真想……
殺了他。
神林雪見止住思緒,食指不住地用力卡著虎口,努力扼製著自己心中蠢蠢欲動的殺意。
這裡不是鬼之國,不是他能夠肆無忌憚出手的地方。
牙齒無意識咬上舌尖。
一層一層泛上來的腥甜充斥了他的口腔。
還是不夠。
神林雪見眼皮微掀,盯著麵前的池水出神了幾秒,旋即緩緩伸手,似乎想要觸碰麵前的一池落花。
而後,他身體一鬆,朝前倒去。
偏僻的遊園裡響起“撲通”一聲。
布滿落花的池水被砸了個窟窿,又隨著一圈又一圈泛起的水波迅速合攏。
“……千手應該不會有這麼蠢的暗探。”
宇智波泉奈無語地看著醒酒把自己醒到池子裡的家夥。
他不準備救人。
沒有必要。
讓這個很像千手扉間的家夥去死好了。
但是,水麵不動了。
那個很像千手扉間的家夥沒了動靜。
宇智波泉奈盯著恢複平靜的水麵狐疑地皺眉。
神林雪見出事了?
被人下毒?
還是被暗算?
隻有死人才會落水後一點掙紮的痕跡都沒有!
宇智波泉奈脊背莫名泛出一層涼意。
明明他沒有察覺到任何異常!
無聲的手勢打出,接到訊號的宇智波忍者悄然四散,將這一片區域戒嚴。
一道黑影從屋簷下掠出,迅速紮進水裡。
他得弄清楚神林雪見的情況。
水池昏暗,靜靜沉在水下的人卻白得像要發光一般。
白色的狩衣,白色的發,慘白的皮膚,安靜交疊在腹部的雙手,靜靜闔上的眼眸……
肅穆又陰冷。
宇智波泉奈想到了傳說裡勾人魂魄的無常鬼。
他無端打了個寒顫,卻在伸手抓住神林雪見的前一刻,被一隻冰涼的手用力扼住手腕。
同時,緋色的眼眸猛地睜開,盯著宇智波泉奈的眼神像是打量蓄謀已久的獵物。
宇智波泉奈本能地皺眉。
他手腕上感知到的力道大得幾乎不像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普通人。
神林雪見的眼神也讓他十分討厭。
但他沒多想,溺水瀕死之人的力道本就大,而他對一個瀕死之人可能看到的幻象也一點都不感興趣。
雖然這家夥半點都不像溺水之人……
他扯著神林雪見浮出水麵,手腕一轉便準備將其甩上岸。
但一隻手纏了上來,帶著濕漉漉的水跡,帶著一袖落花,就那麼大喇喇地搭上了宇智波泉奈的肩膀。
頸側的要害被似有若無的觸碰,宇智波泉奈瞬間就要炸毛,卻被一張抵到麵前的臉驚得沒了動作。
“多謝了。”神林雪見隨手將一縷濕漉漉的白發挑到耳後,笑著湊到宇智波泉奈麵前,“你是哪家的忍者?”
若說神林雪見對圍繞著藤原城活動的忍族不熟,確實不假。
但他無論如何也不可能不認識宇智波的族徽。
就算沒有上輩子的記憶,這輩子他二哥千手扉間在他麵前無數次的耳提麵命也足夠讓他認清楚宇智波的人了。
更彆說麵前這位——
宇智波二當家,宇智波族長十分寵溺的弟弟,宇智波泉奈。
近距離望著這位和他二哥在戰場上打生打死的厲害家夥。
神林雪見心中不無遺憾。
這不是個能隨隨便便殺死的小角色。
他既不能趁著方才在水裡的時候將這家夥溺死,也不能用一些沒所謂的看護不利至客人落水的理由無形間要了這家夥的小命。
真可惜啊。
宇智波泉奈被神林雪見莫名其妙的歎息驚醒,黑著臉甩開肩膀上搭上來的手。
剛才一張肖似千手扉間的臉猛地湊上來,他本能地差點一個火遁揚了這家夥!
還有,居然還有人不認識宇智波的族徽?!
這到底是從哪個犄角砸塌裡蹦出來的無知又無禮的土鱉?!
然後,宇智波泉奈就看著神林雪見沒了他的支撐後,又一次沉入水中。
一如先前,連點水花都沒濺起來。
就好像這家夥的手腳都被無形的水流捆縛住了一樣。
宇智波泉奈抽著嘴再次潛入水下,看著明明已經開始吐泡泡卻還跟沒事人一樣衝他淺笑的神林雪見,心下有了結論:
這家夥腦子有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