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書肆離開,季綰思量著眼下的處境,身後忽然傳來齊伯的喚聲,她轉過身,見齊伯撓著後腦勺走來,汗衫鬆鬆垮垮包裹著低矮的身軀,邋裡邋遢,不修邊幅。
“綰丫頭,小老兒近來想開間學堂,收幾個弟子。季淵要是樂意,讓他也過來吧。”
齊伯拍了拍衣裳的褶皺,自報起家門,罕見的羞了臉兒。
季綰品過老者往日的談吐,用博聞強識來形容並不誇張,小隱於野,大隱於市,季綰並不懷疑老者的本事,卻驚訝於他是先帝年間的二甲進士。
毛遂自薦的師者著實不多,季綰感激之餘,心裡打鼓,昨日才同他談起替弟弟求師的事,今日老者主動出師,其中必有隱情。
“是君大人托您收徒嗎?”
齊伯抱臂歪歪下巴,直指書肆方向,不言而喻。
季綰不知該先感謝哪個了,適才的浮躁一瞬平息。
“晚輩回去與阿淵說說,他必定歡喜。”
看得出,弟弟很喜歡這位白發翁。
弟弟天生啞症,按大鄞規製,不能科舉,季綰不求弟弟能另辟蹊徑出人頭地,隻盼他餘生順遂,做想做的事。
回去的路上,季綰繞道去了一趟柳明私塾。
私塾雖暫時被封,但仍有夫子在打理,聽說季淵要退學,先是一愣,旋即搖了搖頭,沒有外露太多情緒。
“可惜了,依季淵的天賦,若能參加科舉,定能取得功名。”
季綰扯扯唇,她不能替季淵釋然這份遺憾,但能陪弟弟一同麵對。
夫子唏噓,目送季綰離開。
屏風後,剛與大理寺丞在私塾後院交涉過的二皇子慢悠悠走出,盯著季綰的背影“嘖”了聲。
巳時褪去晨風,悶熱蟬鳴,烈日灼灼炙烤草木,汗水透了布衫。
夏日泛困,草席鋪地,商販們躲在樹蔭底下納涼,懶倦打著哈欠。
季綰沿途買了些瓜果,徑自去往醫館。
醫館臨街,往來可見香車寶馬,被一頂雙人抬的墨綠小轎擋住時,季綰向左禮讓,誰知轎夫一偏,再次擋住她的去路,季綰又向右,轎夫也跟著換了方向。
將她堵住。
季綰停下來,不解地看向垂落的轎簾。
裡麵的人挑開簾子,謾笑一聲。
“不長眼的東西,擋住人家娘子去路,不知致歉?”
打頭的轎夫趕忙笑嘻嘻賠不是。
看著坐在轎子裡的二皇子,季綰不想得罪,欠身退到一旁。
街上人頭攢動,很快將季綰淹沒。
二皇子抵抵腮,俊朗白淨的麵容泛起笑痕,本想再調笑幾句,卻見迎麵緩緩駛來一輛烏木馬車。
烏木極其名貴,非尋常人家所能打造,二皇子定睛一看,認出是太師府的車駕,恍惚間轉眸,那女子已溜之大吉。
季綰回到醫館時,何琇佩和季淵正蹲在明堂的地上圍看一件做工複雜的器具。
“娘,在看什麼?”
“綰兒回來了,快過來。”何琇佩帶著幾分激動,拉過女兒介紹道,“送來的人說,這叫冰鑒,盛放冰塊的。”
季綰看著器具裡罕見珍貴的冰塊,不知該作何反應。
朝廷逢夏會按品階頒冰賜臣,用以消暑降溫。
不用問都能猜到這是君晟派人送過來的。
無功不受祿,想起君晟的提議,季綰像被架在炭火裡,燥熱冒暑氣。
“娘,找人搬還回去吧。”
何琇佩站起身,身上透著清涼冰氣,“君大人的一片好心,退回去不好吧。”
“可女兒”
“娘知道你短時邁不過心坎,但如今有珠玉擺在麵前,日後你還相得中糞坑裡的石頭嗎?”何琇佩捏了捏女兒的手,“再說沈栩有太師府做靠山,日後必將飛黃騰達,咱們就算為了出氣,也不能落於下風。沈栩好比霧靄,君大人是清風,清風來時,霧靄當散。娘的綰兒,一定會如沐春風的。”
清風來時,霧靄當散。
季綰被這番文縐縐的說辭逗笑。
何琇佩嗔一眼,也跟著笑了,“從你爹那兒學來的。”
蹲在地上納涼的季淵比劃了下:我也覺得。
季綰推推弟弟的腦袋瓜,剛要去往診間,忽聽門外傳來聲響。
幾名小廝抬著另一個巨大的器具走進來,穩穩放在地上。
外形上看,也像是冰鑒。
果不其然,其中一名小廝恭敬鞠躬,說明來意。
“小的們是太師府琉璃苑的扈從,今日朝廷頒冰,公子特命我等前來贈冰,還請笑納。”
何琇佩上前一步,不解又嫌棄,還有絲絲憤意。
半月前“飛上枝頭”,一聲不吭悔婚斷情,將婚事轉給他人,何其荒唐!
今日來贈冰,是內疚賠罪還是憐憫施舍?
“抬走,我們不需要!”
誰稀罕嗟來之食!
小廝為難道:“公子的吩咐,我等隻管照辦,還請夫人莫要為難我們。”
季綰走上前,沒有母親那般憤怒,淡然的連自己都覺驚訝,“夏季冰貴,家中已有足夠的儲量,再添就是多餘。既是貴府公子的吩咐,幾位小哥不如暗自分掉,拿回家中降暑,一舉兩得。”
幾人已注意到擺放在不遠處的另一個冰鑒。
夏季冰塊堪比金銀,幾人雖動心,卻不敢為之。
“不瞞娘子,公子就在附近,小的們可不敢私吞。”
季綰視線掠過他們,看向繁鬨的街市。
一輛烏木馬車停在斜對麵的蔭涼處,小窗的疏簾在搖動間垂落。
收回視線,季綰淡笑道:“麻煩轉告貴府公子,若執意如此,我就將冰塊丟到街上糟踐掉。想必太師府也不願府中子嗣擅自貼補外人還領不到情吧。”
小廝們互視幾眼,搖著頭將冰鑒搬走,徑自朝斜對麵而去。
季綰沒再多看一眼,轉身走進屋裡。
馬車上,沈栩一襲緞紋錦衣,文質彬彬,迥然不群,可被疏簾遮擋住的臉上晦暗不明。
“公子,季娘子拒絕了。”
沈栩握緊手中折扇,“因何?”
“已有人送了冰塊過去,連同冰鑒就擺放在醫館內。”
沈栩明知故問,卻沒想到還聽到了另一個緣由。
送冰的人是君晟嗎?
不言而喻。
可君晟為何會對季綰上心?僅僅是因為婚約嗎?
沈栩鬆了握扇的力道,吩咐車夫駛向沈家巷子,讓小廝默默放下冰鑒。
挑簾凝了一會兒熟悉泛舊的大門,沈栩吩咐道:“回吧。”
“老四”
遽然間,一道聲音傳來。
開口之人按捺驚訝。
沈栩聞聲探出車窗,見布衣婦人拎著青菜站在交叉口,頂著烈日不知所措。
他眉眼微怔,坐回車裡,紅著眼眶道:“走。”
車夫揚起馬鞭,驅馬駛離。
喬氏快步上前,追著馬車小跑起來,“老四,老四,阿栩”
她腿腳不利索,沿著長巷追了會兒就氣喘籲籲扶住矮牆,汗水浸透單薄的衣衫。
“小白眼狼啊。”
長媳楊荷雯聽見動靜拉開門,見婆母坐在牆根哽咽,嚇得一激靈,待又看到門口的青銅器具時,登時反應過來。
兩刻鐘前,君晟派人送了一個過來,說是存冰用的。
想必門口這個是老四送來的。
楊荷雯快步上前,扶起婆母,“又是來了就走?唉,當斷不斷的,造孽啊。估摸著太師府的人不準他再與咱們來往了。”
喬氏淚眼婆娑,又恨又自慚形穢。
烏木馬車上,沈栩靠在車壁上微仰著頭,緊緊攥著折扇,骨節發白。
總有一日,他會出人頭地,青雲直上,在君氏立住腳,不再被他人操控。
後半晌,季綰與季淵說起拜師的事,季淵肉眼可見的有了笑意。
讀書需要修金,季綰與母親商量後,從錢莊支出一筆錢兩,讓弟弟自個兒拿給齊伯。
與君晟處在不清不楚中,她羞於見麵。
很快,季淵折返過來,手裡攥著那筆錢兩。
說是有人用二十壇梨花白抵消了他的修金。
齊伯誠心不收,推來推去顯得虛偽,季綰知曉老者喜歡吃酒,便讓弟弟用修金去集市上買來幾斤犛牛肉,打算回去後醃製成醬肉,給齊伯做下酒菜。
臨近打烊時,她簡單收拾診台,聽外間傳來母親的招呼聲。
“夫人裡麵請。”
何琇佩引著一對主仆走進診間,對站在窗邊的季綰道:“綰兒,這位夫人產後乳汁不下,有些發熱。”
季綰點點頭,請婦人打扮的女子入座。
女子豐腴勻稱,身穿潞紬雲英紫裙,鼻尖一點痣,媚而不妖,是會讓人過目不忘的容色。
跟進來的侍女站在女子身後,懷裡抱著一隻長毛白貓。
觀主仆打扮,非富即貴。
季綰先詢問了女子病證的表征,隨後素指輕搭女子腕部,“夫人是乳汁不下還是乳汁不通?”
女子笑問:“有何不同?”
“前者氣血兩虛,試夫人脈象,血不虧而氣鬱,應會乳脹作痛,乳汁不通。”季綰挽袖探向女子胸前,“可方便?”
女子鬆開衣襟,落落大方。
半晌,季綰收回手,寫下方子,“夫人按著方子服用一個療程,切記按時服用。”
女子盯著季綰,又看向她的字跡,“春桃,賞。”
身後的侍女拿出足有二十兩的銀錠子放在桌上。
見過出手闊綽的,沒見過如此闊綽的,季綰拿起銀子想要塞回去,“使不得。”
侍女春桃扶女子起身,“貴人賞的,哪兒能退回啊,季大夫收著吧。”
主仆二人帶著白貓抓藥後離開。
何琇佩歎道:“不知那夫人是何來曆,好生貴氣。”
簡直是貴氣逼人。
季綰站在醫館屋簷下,望著女子彎腰鑽進馬車,徐徐道:“娘,她們是宮裡的人。”
何琇佩大為震驚,“何出此言?”
宮裡的貴人配有太醫,怎會來民間尋醫問診?
“那侍女抱著的白貓身上有龍涎香的味道。”
季綰學醫,對藥材的氣味極為敏銳。龍涎香味道特殊,不難辨認。
宮裡可用龍涎香的人,要麼是皇帝,要麼是太子。
民間早有傳聞,皇帝愛貓,想來這女子多半是得寵的宮妃。
若真是宮妃,前來的目的是什麼?
季綰左手搭在右腕上,無意識地收緊。
打烊後,何琇佩還要留在醫館對賬,季綰讓季淵陪著母親,自己背著藥箱去往沈家,照常為喬氏針灸,卻發覺喬氏無精打采的。
“嬸子哪裡不舒服嗎?”
一旁的楊荷雯接了話,“今日老四來送冰,招呼不打就離開了,惹娘傷懷。”
對於沈栩,季綰不願沾惹半分乾係。
喬氏瞥了長媳一眼,“就你話多。”
楊荷雯不樂意了,哼一聲靠在牆壁上。
二郎媳婦曹蓉倚在門邊嗑著瓜子,看熱鬨不嫌事大,“老四還是有心彌補,回頭科舉考個狀元,說不定連帶著將咱們家也報答了。”
楊荷雯翻個白眼,“咱娘最疼他,往前有稀罕寶貝,哪回不是讓他先挑?是該彌補咱家,但指著白眼狼報恩,做白日夢吧。”
喬氏扶額,腦仁嗡嗡的,“太閒了就去幫老三媳婦燒飯。”
話音剛落,三郎遺孀潘胭急匆匆跑進來,麵色慌張。
附近一帶的排水溝渠堵了,經人掀開,發現裡麵多出一具屍首。
兵馬司來了人,正在用酒糟和醋處理屍首進行初檢。
季綰扶著喬氏趕到時,被鄰裡堵在人牆外,恰好聽見仵作的分析:“屍身未超過兩日,致命傷在頭部,頭骨未碎而皮下血腫一對虎牙完好。”
季綰心中一緊,聽起來,此番作案手法與柳明私塾那起學童謀殺案極其相似。
愈發撲朔迷離。
兵馬司的官員沉思,這很可能是一樁連環凶殺案,看來要越過兵部和刑部,直接上報給大理寺和通政司了。
不到半個時辰,兩大官署均來了人,六品以上的官員就有五人,君晟也在其中。
與君晟並肩走來的男子,挺秀停勻,雋爽溫潤,仿若黃昏一抹月白。
此乃兵部侍郎之子賀清彥,現任大理寺少卿,年紀輕輕,已穩坐大理寺的第二把交椅。
季綰離得遠,不知兩人在商討什麼,估摸是熟識。
等官兵疏散附近百姓,季綰扶喬氏回到沈家,坐在院子裡聽著沈家人七嘴八舌的猜測。
日暮四合,殘陽如血,整座巷子透著陰森詭異。
喬氏拖著季綰,一心想等君晟前來。
看出她的心思,季綰暗暗搖頭,起身告辭。
喬氏無奈,“讓大郎送你回去。”
被暮色的恐懼支配,楊荷雯抖抖手臂,主動催促丈夫麻利些,“綰兒都到門口了。”
雖說對附近再熟悉不過,可換作哪個姑娘會不懼怕?
季綰倒是心態尋常,正要加快步子離開,忽見巷子一頭走來一道身影。
曛黃漸暗,那道身姿嵌在斜照的光影裡,莫名讓人心安。
楊荷雯拉了拉沒眼力見的丈夫,合上房門,讓一對男女獨處在幽靜的巷陌裡。
背後傳來“咯吱”的合門聲,季綰聽見喬氏的一聲嘮叨,恍恍惚惚不大真切。
她看向來人,竭力忽略掉自己亂糟糟的心緒,主動問道:“案子可有眉目?”
沈家隔壁院子的牆角種了一棵合歡樹,粉白絨花經風吹落,淅淅索索飄旋半空。
周圍有細流水渠,幾隻流螢盤旋上升,與絨花為舞。
君晟站在季綰一步之外,“死者是名男伶,不是附近一帶的住戶。案子由大理寺少卿賀清彥全權接手。”
由大理寺少卿親自接手的案子皆是大案、疑案,季綰不懂辦案,也能了然,案子遠比看到的複雜得多。
“大人與賀少卿很熟?”
“你是在偷偷打量我,還是在打量賀清彥?”
季綰語噎。
君晟不笑時,沉著清絕,不怒自威,可與賀清彥低頭耳語時,整個人是鬆弛的。
季綰確確實實有在暗中觀察他,可麵對“質問”,羞於承認。
凝滯了會兒,君晟邁開步子,“送你回去。”
兩人走在詭異寂靜的小巷中,季綰低頭盯著青石板路,餘光可見兩人衣袖相擦。
驀地,額頭被一隻溫熱乾燥的大手捂住。
一戶人家的牆頭伸出半垂不垂的帶刺枝葉,君晟捂住季綰的額頭,將人向後帶了些。
季綰不防,腳跟踩到君晟的皂靴。
“抱歉。”
她快速退開,看向黑色皂靴上自己留下的清晰腳印。
替他擦去不是,不擦也不是。
君晟沒在意,還伸手為她拿掉嵌在發間的粉白絨花。
可絨花像棉絮,難以摘除,季綰眼看著君晟的手在她發間一點點下移,移至她垂腰的發梢。
絨花被戳成豆大的圓球,於修長的指尖彈開。
不想讓氣氛變得尷尬,季綰捋了捋那綹長發,彆向耳後,點頭致謝,水粉麵頰透出一點紅暈。
君晟垂下手,指腹還有發絲順滑的觸感。
“賀清彥與我師出同門,比我早一日拜師,拜在前任大理寺卿盛聿的門下。”
“嗯?”
他不提,季綰都快忘記自己主動提起過賀清彥這個人。
不過,兩個高門子弟拜在前任大理寺卿的門下,該是自小對偵查案子有興趣吧。難怪後來一個做了大理寺少卿,一個雖入通政司,掌奏章和申訴文書,卻愣是取代了廠衛的偵緝職權,成為替天子調查秘辛大案的近臣。
臨到自家門前,季綰站定,“多謝大人相送,慢走。”
君晟站在巷口,凝著她的背影,在她快要遠去時,忽然開口:“季綰。”
“怎麼?”
“記住盛聿的名字,是位為民請命的好官。”
季綰對這個名字極為陌生,自十歲入京,大理寺卿早已換了官員,但恩師如父,君晟想讓她記住這個人,是想讓日後的妻子也間接視盛聿為父吧。
“那位盛大人告老還鄉了?”
“已故。”
季綰怔然。
君晟垂在衣袖中的手微蜷,沒再停留,轉身離開,身影與溶溶月光相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