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頓飯磨蹭到下午兩點多,胃裡被酒撐的酸脹,馬副館長親自開車帶著陳陽,汽車穿過熙攘的街區。車停在杜明德店鋪所在的巷口,玻璃幕牆在陽光下泛著冷光。
陳陽推門下車,腳步聲驚動了店裡靠窗站著的小耿。他正擺弄著一尊佛像,聽見動靜回頭瞥了一眼,隨即打了個招呼。陳陽走到店門口,目光掃過貨架間的縫隙,心裡莫名有點發虛——往常這個點兒,師傅總該在後麵搗鼓他那堆寶貝,可今天貨架儘頭那扇半開的後門靜悄悄的,連個影兒都沒有。
“小耿師弟,師傅人呢?”陳陽的聲音略微發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音,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褲縫,目光在店鋪大堂裡快速掃視了一圈,沒找到那道熟悉的身影。
小耿正低著頭擦著佛像,聽到陳陽問自己,抬頭向後麵一努嘴,伸手指向店鋪後方,嗓門刻意壓低了些,像是怕驚擾了什麼似的,“師兄,師傅一回來就去了後麵,這會兒還沒出來呢!”
他頓了頓,撓了撓後腦勺,補充道:“我中間進去給他送了杯茶,結果人影都沒見著,說是要靜靜心,不讓人打擾。估摸著這會兒還在裡麵琢磨事兒呢,你去看看吧!”
陳陽聞言,下意識地點了點頭,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手指在空中比劃出一個 ok 的手勢。他轉過身,腳步放得很輕,像是怕驚擾了什麼似的,一步一步向著後方走去。心跳隨著每一步的臨近逐漸加快。
走到門口,一股淡淡的檀香味混合著若有若無的沉香氣息撲麵而來,鑽入他的鼻腔。這味道他再熟悉不過——是師傅杜明德焚香時特有的香氣。每次師傅焚香,就是為了靜心思考某些重要的事情。
陳陽停在門口,手懸在半空中,指尖微微顫抖。他看著緊閉的門扉,門上雕花的圖案在陽光下投下細碎的陰影。猶豫了片刻,他緩緩抬起右手,想要敲門,卻在即將觸及木門的一瞬間停了下來。指尖距離門板隻有不到一厘米的距離,卻仿佛隔著一道無形的屏障。
腦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現出上一世站在師傅麵前挨訓的場景,那時候的自己戰戰兢兢,大氣都不敢出一聲,生怕惹怒了師傅。
如今雖然身份轉變,境遇也大不相同,但這種深入骨髓的敬畏感卻依然存在。
陳陽收回手,攥成拳頭又鬆開,反複幾次,手心已經滲出了汗。
“呼——”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試圖平複緊張的情緒,但心臟依舊砰砰直跳,像是要從胸腔裡蹦出來一般。
即便這一世的自己,已經不再是那個需要仰望師傅的小學徒,即便明白師傅對自己並沒有惡意,但這種刻在骨子裡的畏懼,依然讓他感到不安。
他抬手揉了揉太陽穴,試圖驅散腦海中不斷閃現的回憶,可那些畫麵卻越發清晰。就像之前見到初中班主任一樣,即便畢業多年,再次相遇時,心中依然會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緊張感。這種本能的反應,讓他感到既無奈又無力。
“站門口做什麼?回來了,就進來吧!”門內傳來杜明德略帶戲謔卻又不失威嚴的嗓音,這聲音渾厚有力,帶著歲月沉澱的沙啞,卻瞬間劃破了後院的靜謐。
陳陽肩膀猛地一抖,手指下意識攥緊了門框,心臟跟著漏跳了一拍——他明明腳步輕盈得幾乎無聲,連呼吸都壓得極低,深怕驚擾了什麼,結果還是被師傅捕捉到了動靜。
“師傅耳力真好……”陳陽在心裡嘀咕,喉結滾動了一下,硬著頭皮推開了吱呀作響的木門。
門軸發出輕微的摩擦聲,一股濃鬱的檀香氣味裹挾著淡淡的木香撲麵而來,瞬間充盈了他的鼻腔。這味道熟悉而久遠,帶著杜明德特有的氣息,以及某種讓人心安的古樸禪意。
目光所及,杜明德正端坐在紅木茶案旁,案上擺著一方古樸的茶盤,幾枚精致的茶具散落在旁。他手中慢悠悠地轉動著一隻青花瓷小杯,杯壁上繪著的纏枝紋在陽光下泛著溫潤光澤。那雙看似隨意搭在茶案上的手,骨節分明。
杜明德的視線並未停留在手中的茶杯上,而是微微偏轉,精準地落在了門口的陳陽身上。他鬢角已染霜白,幾縷銀絲在昏暗的光線下格外醒目,但那雙眼睛卻依舊明亮銳利,如同鷹隼般犀利,仿佛能洞悉一切心事。
四目相對,陳陽心頭一緊,嗓子眼莫名發乾,嘴唇囁嚅了一下,半晌才擠出一聲低低的呼喚:“師傅。”
杜明德沒有立刻回應,隻是輕輕將手中的青花杯放回茶盤,發出一聲清脆的碰撞聲。他抬了抬下巴,目光掃過陳陽略顯局促的神態,嘴角微微上揚,帶著幾分了然和不易察覺的笑意。
“站著乾嘛?”杜明德終於開口,聲音依舊沉穩,卻多了幾分隨和,“過來坐。”他抬手指了指自己對麵的位置,示意陳陽坐下。
“知道你沒吃飽。”杜明德語氣淡然,手一揮,示意陳陽坐下,“我特意讓德興坊做的紅燒肉,也不知道合不合你口味。”
他順手拿起茶壺,往空杯中注入琥珀色的酒液,酒香混著檀香,在空氣中緩緩彌漫開來,“紅燒肉在後麵溫著,這還溫著一壺紹興黃酒,坐下咱們聊聊。”
胃部突如其來的痙攣讓陳陽眉心一跳,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和馬副館長那頓飯,山珍海味雖擺了滿桌,他卻幾乎沒動幾筷子,胃裡空空如也,偏生喝了不少酒,此刻喉間仍殘留著酒液的辛辣餘味。
方才嗅到紅燒肉的濃鬱香氣,他喉結不自覺地滾動了一下,腹中空虛感更甚,偏偏師傅帶著關切的眼神望過來,讓他心頭五味雜陳,像是打翻了調料罐子,酸澀苦甜交雜在一起。
“我…其實已經吃過了,但那些菜吧,徒兒我實在是不太習慣,”陳陽縮著脖子,聲音細若蚊蠅,手指無意識地搓著褲縫,目光遊移不定,始終不敢對上杜明德那雙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山珍海味是不少,可光顧著喝酒了,胃裡太空,填不飽肚子。”
他邊說著,邊磨磨蹭蹭地挪到茶案前,腳步虛浮,活像一隻剛被拎起來的受驚小貓,小心翼翼地在杜明德對麵坐定,雙手規規矩矩地搭在膝蓋上,後背挺得筆直,額頭上甚至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杜明德聞言,手中的茶壺懸在半空,銅錢大的壺嘴停在一寸高的位置,整個人像是被按下了暫停鍵。他眼珠微動,目光在陳陽臉上停留了足足三秒,那雙布滿皺紋的手指在茶壺的把手上緊了緊,又鬆開,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這才若無其事地將茶斟入杯中。
“哦?”杜明德抬眼掃了陳陽一眼,語氣聽不出喜怒,隻是那目光裡的探究意味卻濃得化不開,“馬副館長請客,山珍海味,還能填不飽肚子?”
陳陽的臉騰地一下漲紅,手指不自覺地攥緊,指甲幾乎掐進掌心。他張了張嘴,卻又不知該如何解釋,隻得硬著頭皮嘟囔了一句:“就…就光顧著應酬了。”
杜明德沒接話,隻是慢條斯理地將茶蓋蓋上,發出清脆的一聲響,隨後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公事麼,難免的。”
這笑容讓陳陽心頭一跳,後背瞬間沁出一層冷汗。他僵硬地端起麵前的茶杯,茶水在杯中蕩出細微的波紋,映著他慌亂的麵容。
“聊得如何?”杜明德忽然打破了沉默,聲音低沉而平穩。
陳陽握著茶杯的手微微顫抖,茶水險些濺出來。他低頭盯著杯中自己的倒影,茶湯的晃動讓那張略顯蒼白的臉顯得更加扭曲,連帶著眉眼也跟著抖動起來。
“就…例行公事地問了些問題。”他聲音乾澀,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說完這句話,陳陽隻覺得渾身發虛,手心冰涼。他悄悄咽了口唾沫,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額頭上的汗珠順著臉頰滑落,在茶案上暈開一小片水漬。
撒謊,尤其是對著師傅撒謊,讓陳陽渾身不自在,上一世的時候,無論他怎麼撒謊,師傅都能看破。尤其師傅那種看破不說破,就等著你自己來承認的眼神,讓他喘不過氣來。那種芒刺在背的感覺,讓他幾乎坐立難安。
杜明德輕輕歎了口氣,手指在紅木茶案上無意識地敲擊兩下,似乎在衡量什麼。他忽然站起身,步伐沉穩地向後走去,腳步聲消失在木質地板的儘頭。陳陽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隨著師傅的身影,心跳莫名快了幾分。
片刻之後,杜明德重新出現在門口,手裡穩穩端著一個雕花木托盤。托盤上,一隻青瓷小碗裡,紅燒肉正騰騰冒著熱氣,醬汁濃稠,光澤誘人;旁邊一隻小巧的黃酒壺,瓶頸掛著幾顆水珠,顯然是剛從溫水中取出。
“先吃點東西。”杜明德將托盤放到茶案上,發出輕微的碰撞聲。他目光掃過陳陽略顯蒼白的臉,語氣不容置疑,“肚子是大事,天大的事先放一邊,吃完飯再說。”
紅燒肉的脂香裹挾著時光的記憶,猛地撞進陳陽的鼻腔,那股濃鬱的醬香混著淡淡的焦甜,本該是令人垂涎的嗅覺盛宴,此刻卻化作一根細針,一下又一下地紮著他的鼻翼。眼眶毫無防備地發起熱來,濕潤的觸感讓他慌忙低下頭,佯裝調整坐姿,掩飾突如其來的情緒波動。
這碗紅燒肉,是德興坊幾代傳承的招牌菜,其精髓全在選料與烹飪——三肥兩瘦的肋條肉,肥瘦相間,正是鎖住美味的黃金比例。陳陽的視線不由自主地落在那顫巍巍的肉塊上,腦海中浮現出德興坊後廚那口永遠冒著熱氣的大鐵鍋。
第一步,冷水下肉焯水,撇去浮沫,逼出血水與腥氣;第二步,熱鍋涼油,放入冰糖慢炒至糖色金黃,為肉塊披上一層誘人的琥珀;第三步,加入紹酒增香提鮮,轉小火慢燉,讓每一寸肉質都浸透在濃鬱的醬汁裡;最後,旺火收汁,勾芡鎖味,成就一碗色澤紅亮、軟而不爛的紅燒肉。
四個小時內有足夠的耐心讓肉塊在文火中慢慢酥爛,肉皮呈現出寶石般的琥珀光澤,筷子輕輕一戳就能戳破,卻又保持著適度的韌性,不至於散架。
思緒翻湧間,陳陽的唇齒間不自覺地回味著德興坊紅燒肉的經典滋味,卻又立刻被另一種更為複雜的口感打斷——那是李伯榮大師改良過的“毛氏紅燒肉”,加了湘式七星椒,辣味與醬香交融,成了國宴上的常客。
而老克勒們最愛的“紅燒肉配草頭”,草頭的清新與肉的甜糯在舌尖交織成奇妙的樂章,這道菜的年銷量早已突破百萬大關,穩坐年夜飯“鎮桌之寶”的寶座。
上一世初到滬上時,氣候濕冷,飲食習慣的巨大差異讓陳陽經常水土不服。每當生病或心情低落,師傅總會讓德興坊送來這樣一碗紅燒肉,暖胃更暖心。
回憶與現實交織,陳陽顫抖著用筷子夾起一塊泛著油光的紅燒肉,緩緩送入嘴裡。肥而不膩的口感、醬香與脂香的完美融合,本該是熟悉的家的味道,此刻卻像一杯摻了水的酒,寡淡無味。
喉結滾動,一口紹酒下肚,本該醇厚的甘甜在口腔內化開,卻像一團熾烈的火焰,順著咽喉滑入胃裡,灼燒感讓他忍不住皺起眉頭。
杜明德始終沉默地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眼神銳利得像 x 光機,試圖穿透他故作鎮定的偽裝。那探究的目光落在陳陽身上,讓他渾身不自在,如坐針氈,冷汗順著脊椎滑落。
“師傅,”陳陽放下筷子,筷子與瓷碟碰撞發出輕微的聲響,他的手微微顫抖著,“我有事要跟您坦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