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胡香走了,苟家卻一時有些亂套。
苟娘和兒子苟懷砣得知了苟懷蕉的心思,極力攔阻苟懷蕉去夢家灣,找出千百種理由。苟懷砣的妻子還趕緊騎上自行車,把苟懷砣的四個姐姐叫回家裡,與苟懷蕉感情極好的苟懷韭嘴巴利索地說:“這是老天爺在懲罰夢獨,他喪儘天良,還不得受到懲罰嗎?他該死!你犯不上為他搭上一輩子。”
苟懷砣說:“夢獨就是一條狗,連他家裡的人都那麼不稀罕他,這個世界上,隻有俺的傻妹子苟懷蕉你最傻,隻有你把他當個人看,一心一意對他,他倒是好,翅膀剛剛硬,就想甩了你,把咱一家人的老臉放在地上踩。”
“那是俺的命。”苟懷蕉嘴硬地說。
苟懷蕉的大姐、二姐、四姐也在一同勸說苟懷蕉,說夢獨死了就死了,你跟他早就沒有了什麼瓜葛,他死了,你還得好好活,怎麼還要去看看他哩?怎麼還想著他家裡的人能不能給他辦個草草的葬禮哩?你是他什麼人?他一個三天兩頭被關起來的死人,有什麼好看的?
三姐苟懷韭說:“你沒有什麼對不起他的,都是他對不起你。他被學校開除了,想翻身也翻不了了,媒婆媒漢踏破了咱家的門檻,咱家不是也一個沒應嗎?那是因為你跟他的帳還沒算完。現在他死了,沒算完也算完啦。”
終於,苟娘開了腔:“你若是去了,不光讓你以後難為人,還讓咱這一大家子人丟麵子。你說,你去了那裡,是哭,還是笑?當心,有人會說,是你把他逼死的;還會有人說你是去看熱鬨的。”
苟娘說完這話,好長時間沒再說什麼。她看出來了,她的小女兒苟懷蕉其實是在去與不去之間舉棋不定,若是她主意已決,是沒有人能攔住她的。
連苟懷蕉也說不清自己的心理波動,雖然她在開始時表現得那麼堅決,可其實她的堅決更像是表演給他人觀看,雖然這些人是她的親人,或者是關係親近的人如夢胡香等。她的潛意識在偷偷阻攔她去看死了的夢獨,她的潛意識在偷偷為她尋找退路,她的潛意識在偷偷告訴她,夢獨已死,她不必在夢獨這棵死樹上吊死;但她卻不承認她的無恥的潛意識,或沒有意識到她的這種潛意識。
苟懷蕉的哥哥苟懷砣及她的姐姐們,也漸漸看出了苟懷蕉的矛盾心理,但他們很配合苟懷蕉的這種對矛盾的表演,還在想法兒勸說著她,同時罵著夢獨,他們擔心倘不如此言行,一旦激起了苟懷蕉的左傾思想,說不定她會意誌堅決地騎上自行車奔夢家灣而去,至於去了夢家灣,天知道會鬨出哪些故事。
終於,苟懷蕉沒能去夢家灣,去最後看一眼死了的夢獨。這個從心裡“愛”著夢獨恨著夢獨還“關心”著夢獨的人,這個對夢獨既熟悉又陌生的女人,也許,她會懷著複雜的心情仔細打量夢獨罪有應得的死後慘狀,繼而也許,她會發現其中的端倪和夢獨死亡的“真相”。因此,夢獨的後續故事就必然是另一個版本了。
苟懷蕉雖然沒能跟死了的夢獨“告彆”,但她卻像很多棄婦一樣,關心著也好奇著夢獨的狀況,哪怕是死了的夢獨的狀況,她堅決而固執地認定,是夢獨毀掉了她的青春,毀掉了她的一生,還毀掉了她對男人的熱望——儘管這一類的情感與她的相貌很不般配,可她是擁有著或擁有過的。她在想,死有餘辜的夢獨配不配占有一塊墓地呢?
晚上,苟懷蕉撕下一張信紙,用火柴梗搭起來似的龐大而高壯的像極了她苟懷蕉似的字跡填滿了一張信紙,在信裡,她告訴瞿冒聖說,夢獨死啦,並將她所打聽到的夢獨的死因說了,死得活該死有餘辜。她想象得出,夢獨的那些同學也是把他看作陳世美的,他想一死了之,沒門兒,隻會臭上加臭。
夢胡香在夢家灣和苟宅子村之間來來去去著,她知道苟懷蕉想得到什麼樣的消息,她也專挑些她想要的消息跟她說,邊說邊罵夢獨,她成了苟懷蕉的耳報神。
夢胡香說:“真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夢獨怕是做夢也沒想到,他死了以後連口棺材也進不了,他家裡人就用一卷破草席把他卷巴卷巴埋了,沒有一個人去吊喪,更彆提什麼葬禮了,他的葬禮,就是把它埋進土裡。”
“埋啦?”
“埋啦。”
“他個壞良心的陳世美做下的缺德事,能埋到土裡算是不錯啦。若是照正理,就該扔到荒野上,讓野狗吃,讓老鷹叼。”
“唉,是夢家灣人怕他鬼魂作祟,才給他一小塊地方,免得他攪擾莊上的人,他哥哥姐姐們更是擔心。你以為是什麼好地方?”
“埋在了哪個旮旯?”
“在夢家灣的恥辱墳地,那裡麵,還有個多年前的殺人犯,吃了槍子兒的。”
“埋在那地兒,連他的靈魂也不得安生。”
“就是要讓他不得安生。”夢胡香氣恨恨地啐了一口,像是把一口黃黑色的濃痰啐到了夢獨的身上。
苟懷蕉說:“把壞人和壞人埋在一起,那些壞鬼天天一起做壞事,不定會弄出哪些妖蛾子事來呢,連好點兒的鬼也會變成壞鬼。隻怕夢獨在那個地方,會變得更壞,能比陳世美壞千倍,壞萬倍。”
夢胡香說:“夢獨活著的時候跟正常人就不一樣,他死了就會把性兒變了?俺看不會。隻怕呀,他在裡麵,跟那些惡鬼們合不來,日子更難熬。”她自知有些失言,趕緊不說了。
但苟懷蕉並沒有怪罪她,而是說:“這是他的命,他偏不信命。他離了俺,活,活不好;就是死了,在地下日子也難熬。”
夢胡香便順著苟懷蕉的話把苟懷蕉抬得更高些,說:“那是,那是,都是你的命把他給旺的,叫他當了兵上了軍校,他還以為是他自己拚掙出來的哩,屁。”
苟懷蕉歎息一聲,說:“俺倒是把他旺了,可是他呢,卻是拿著尖刀來捅俺的心口窩,他糟蹋俺,他把俺給坑慘了,俺這輩子算是毀在他身上了。”
苟懷蕉說過這話後,兩個女人好一陣子沒有開腔。是夢胡香打破了沉默,在苟懷蕉的麵前,她是覺得慚愧的,覺得有些對不起她,是她撮合了他們的婚約,可是夢獨混闊了,就想攀高枝兒,想甩掉苟懷蕉,想找個城市裡的細皮嫩肉的俊俏小妖精;這個夢獨,在她的紅娘口碑上抹了一泡臭屎,也使苟懷蕉的名聲受到連累,他自己當陳世美就算了,可是苟懷蕉卻被他拖了四年多,成了個不折不扣的老姑娘,在夢家灣一帶,在苟宅子村一帶,哪裡還會有像苟懷蕉這麼大齡的未出嫁的閨女啊!
夢胡香說:“你放心吧,你的事兒包在俺身上,俺一定幫你物色一個更好的。”
“俺從來沒為這事兒埋怨過你。”
“俺心裡有點兒過意不去。”
“俺說了,這是俺的命。你看看,咱們兩人不是處得像親姐妹嗎?”
“這倒是。”夢胡香點頭回應。
“所以,你就彆費心思了。”
“你不能在夢獨這一棵樹上吊死,再說了,連他都死了,死得連狗都不如。”夢胡香恨恨地邊說邊罵。
“俺不找了,俺這輩子不嫁了。”苟懷蕉說。
夢胡香聽不出苟懷蕉這話幾分是真幾分是假,也不知她是賭氣說出此話還是深思之後冒出此言,她盯了一眼苟懷蕉黑裡透黃的臉,卻見苟懷蕉的臉木著,她探索不出什麼內容。她拉住了苟懷蕉的一隻手,半天沒鬆開,說:“彆說傻話,一個陳世美,不值得你這樣。”然後鬆開,走了。
真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如此認知並說出此話的不隻夢胡香一人,苟懷蕉的姐姐們及她的雙胞胎哥哥苟懷砣也這樣勸說苟懷蕉,說她的好日子不能吊死在夢獨這棵死樹上,不能吊死在一個死了的陳世美身上,他們或托人,或親自,為苟懷蕉物色可以托附終身的男人。
苟娘卻手撚卦簽,不發一言,她的瞎眼猛地翻了一下,射出一道閃電,雖隻是一道閃電,卻看出了明眼人看不到的東西。她看出來了,小女兒苟懷蕉在夢獨給予她的夢想裡陷得太深太深,無力自拔,她受的創傷也太深太深,這傷口想得到有效療治,難乎其難。她幽幽地對苟懷蕉說:“這就要看你的造化了。”
雖然苟娘隻將自己的一顆老心一半沉入虛無,她明白她為他人鑲災解禍既有著陰陽八卦奇門遁甲之功,但還有著她的那張嘴的人為的誇大和虛張聲勢來討得一份生活,但她從不說破,說破了就失去她的神秘也失去了彆人對她的敬重;然而苟懷蕉卻是耳濡目染著瞎眼老母的這一套虛無長大的,她的一顆心很早便有一半兒沉在虛無裡,另一半兒呢,則因為還年輕,還因為人生並未受挫,所以還留在現實中。可是經了與夢獨的一場婚約之戰,她越來越篤信虛無,一顆心大半兒沉入虛無,隻有一小半兒留在現實中掙紮著,這留在現實中的一小半兒,讓她不至在現實中迷失自己,還讓現實中的人加入和信奉她的虛無。
苟懷蕉心裡十分認同老母的這句話,雖然她並未說“是”或“不是”。
夢胡香果真沒有食言,她與她的媒漢男人一起,撒網釣魚,夢胡香用她的寸半不爛之舌,苟得古用他的三寸不爛之舌,釣出了幾個願意跟苟懷蕉見上一麵的男人。苟懷蕉卻表現得有些懶怠,缺乏興趣,於是,隻好,見麵儀式安排在苟懷蕉家進行。
在相親過程中,苟懷蕉隻冷冷地看過對方幾眼,她卻是把夢獨當成參照物的,夢獨的影像還清晰地留在她的腦海裡,夢獨一下子就把那幾個男人比下去了,她不能接受比夢獨差的男人。
可是,讓苟懷蕉灰心和氣憤的是,那幾個年齡比夢獨大出許多的男人竟然也沒有看上她。
苟懷蕉的姐姐們及二哥的努力也小有收獲,這世上總是有很多男人找不到女人的。可是,苟懷蕉依然看不上那些個跟她相親的男人,男人見了她也趕緊退避三舍;終於其中有一個,苟懷蕉覺得還可以湊合,可是人家卻拒絕了。
終於終於,相繼有兩個大齡的光棍男人在媒人的瞞哄下,在家人的逼迫下,幾乎就要應允了與苟懷蕉訂立婚約了,但是他們的家人還是多了個心眼,托人一打聽,就打聽出了苟懷蕉與夢獨曾有過的婚約之戰,還打聽出苟懷蕉與夢獨早已有過事實婚姻,在夢家灣吃在夢家灣睡居然是個二手貨,特彆是打聽出苟懷蕉大鬨軍校的壯舉逼得夢獨生不如死甚至最後有可能跳井而死也跟苟懷蕉有關,他們的家人被嚇住了,一口回絕了媒人。
這世上,隻見長得好好的男人打光棍兒,哪有女人打光棍兒的?女人們,不管是缺胳膊少腿的,不管是聾子啞巴瞎子,哪有女人嫁不出去的道理?
可是苟懷蕉,卻嫁不出去了。
夢獨死了,但有關他的流言依舊沸沸揚揚,人們公然地大聲地罵他,他們罵得有理罵得光榮,因為夢獨的恥辱既被民間定性也被官方定論,罵一個死人自然無可厚非,還可顯出自己與他道德上的截然不同。
可是,因為夢獨,雖然苟懷蕉還活著,還好好地活著,居然也起了一些關於她的流言評議,而這些流言評議隻能在私底下悄悄地進行,沒人敢出聲地聲張,不僅害怕苟懷蕉的脾氣,還害怕她運用什麼旁門秘術來詛咒他們。
但是,還是有一星半點兒的流言傳到了苟懷蕉的耳中,其中的一句竟讓她心有所動心有所感心有所悟,有人竟然說:“她不是說她生是夢獨的人死是夢獨的鬼嗎?怎麼也偷偷地跟某幾個光棍男人相親哩?”
她不由地想起了她曾去塗州軍校緊跟在夢獨的身後不離不棄地鬨騰的情景,想起了她一遍遍地跟他說“俺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想起了自己非夢獨不嫁的決心和意誌,想起了她與他冥冥中的命理相連。她鋪開一張紙,寫下夢獨的生辰八字,也寫下自己的生辰八字,按著她所掌握的八卦知識,推算起來,可是推著推著,就亂了,而且老是亂在夢獨的身上——可是,她推彆人都是極有條理極通暢的,卻就是迷在夢獨的八字裡,夢獨的生辰八字是一座迷魂陣,讓她鑽進去就出不來,隻能硬生生推倒一堵堵阻擋她的牆壁,一身汗一身傷地爬出來。
於是,苟懷蕉愈加篤信,夢獨是她命裡的劫,她也是夢獨命裡的劫。如今她難以為嫁,就是她命中注定地鑽進了夢獨的劫,是死了的夢獨仍然沒有放過她。既然躲不過這劫,那就迎頭闖入。
再於是,苟懷蕉恍有所悟,她不能做個食言的人。她曾以自己的旺夫運旺得夢獨前程似錦,也以自己的劫,敗得夢獨前途儘毀生不如死。夢獨既然以劫相報,那她何不做出更大的劫,讓他死後的魂魄也要受苦受難。
就在這一天,苟懷蕉做出了一個令世人談之色變的決定,她不嫁任何一個活著的男人了,她要嫁給死了的夢獨,她要為他戴孝守寡。